萨利埃里的长子将上半身的重量差不多都压在了方向盘上,好让自己的身体得到最为充足的休息。他依然感觉到呼吸困难,心跳剧烈,十几年来一直在和死神说着早安,午安,晚安的暴徒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个不受欢迎的朋友——这事儿没完,还有更大的危险等待着他,他知道——狼群骤然停下了那种有规律的袭击,虽然它们还是以一种异常稳定的速度跟随着这部伤痕累累的车子,并且观望它。
    这种突兀的平静让煦德不可避免地联想起盛大的交响乐为了迎接一个独特和高昂的戏剧***之前所必有的,安详柔和的过渡段落。
    所以当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撞击从后方传来的时候,煦德反而有种等待已久的客人终于按响了门铃的感觉——他踩住了加速踏板,越野车跳跃着向前冲去——突然加速的车辆陡然拉长了距离,令得第二次冲击不再那么惊心动魄。
    车后传来一声饱含憎恨的吼叫,那声音大极了,好像站在大型演唱会才会使用的高音音箱旁边的时候,你脚下的地板与身边的一切都会在索索发抖——煦德看向后视镜,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灰色的荒原与那些开始闪烁的眼睛——夜行性的动物眼睛会发光,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或许有人不知道,它们只有在需要聚精会神地盯着某个目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现在的目标就是这辆越野车,或者说是越野车中的煦德了。
    在那声超高分贝的嗥叫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越野车的车头猛然沉了下去,煦德起初还以为是陷入了沼泽,但挡风玻璃之前的毛茸茸一团立刻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请原谅他像形容一只长毛绒玩具熊那样的这样形容一只身高大概有着九英尺以上的巨狼(煦德是按照引擎盖宽度来衡量的,引擎盖宽度大概是7英尺左右),但当它不得不卷曲身体才能趴伏在引擎盖上的时候,除了用“一团”之外煦德很难想到其他的量词,尤其朝着挡风玻璃的地方基本上全是厚实的绒毛,在车内橙黄色暖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暖柔软——或许为了纠正这个错误的印象,绒毛立刻离开了一部分,一张狰狞可怕的面孔凑了过来。
    应该说这是一个未完成品,因为狼的面孔上显然还有着人类的特征,尖长的耳朵与向前探出的狼吻变化基本已经完成,但鼻梁以上还保留着人类的头颅和毛发,骨头挣扎着从肌肉中脱出,组合成新的形状,被它们任性地向着各个方向拉扯的皮肤因此绽裂、翻卷起来,但里面没有血液,只有乳白色的毛皮——中世纪的人们经常剥下疑似狼人的皮肤察看里面有没有长着毛发——这被近代人视为那个黑暗年代最为愚昧的行为之一,没想到它确实有所依据。
    他的脸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变形而扭曲,铅蓝色的眼睛中三角形的瞳孔直直地盯着煦德的灰眼睛,里面充满了作为暴徒首领也是第一次看到的,那种深沉而绝望的痛苦……以及愤怒。
    狼人在煦德的注视下完成了变形,虽然深深扎入引擎盖的爪子上还套着一只袖管——司机那件黑色毛呢外套上的一部分,但现在不管从那里看,“他”身上都没有属于人类的部分了——一个短暂的震动之后,挡风玻璃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扭曲的蜘蛛网纹,煦德意识到它刚才在用头颅敲击玻璃,它的力量比灰狼大得多,而且煦德的眼睛根本无法看清它的动作。
    煦德没有等它再来第二下彻底地敲碎那块已经很不可靠的玻璃,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仍然有点不听使唤的右侧手臂挡在面孔前面,然后左手拔出手枪,对准挡风玻璃连续射击,他看不见前方的情况如何,却能够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听到玻璃的碎裂声与一种奇妙而尖锐的嗥叫声,无数细碎的玻璃或者还有雨划的碎片打在他的手臂以及没有防护到的地方——引擎盖上的重量在下一个瞬间就消失了,但煦德头顶上的金属板立刻出现了明显的凹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三十六年的暴徒的首领难得苦恼地抿了抿嘴,然后向那个凹陷的地方开枪。
    他打光了那支枪里所剩余的所有子弹,然后不得不放弃拔出第二支枪的机会——狼人占据了车顶之后,打碎了天窗,然后从那里开始像开一个罐头那样用自己的爪子将车顶的金属与塑料,皮革等一块块地撕开,罐头的内容物——萨利埃里未来的家长看到最后一发子弹切切实实地打在了狼人雪白的毛皮上,然后就噗的一声不见了,就像是丢进柠檬水里的一枚小苏打。
    随后他就被狼人巨大的爪子从前部几乎完全敞开的越野车拉扯了出来,在空中他试图抓住那只备用枪,却在手指刚刚碰触到它的时候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扯开,枪和弹匣都掉了出去—— 尖利的爪子穿透了他的肩膀,卡在他的锁骨下面。
    狼人就这样抓着他跳下越野车,然后用两条健壮的后腿站立起来,单手把一个成年男性举高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煦德以为下一步就是将长长的狼吻伸过来,咬断自己的脖子,但狼人并没有那么做,它只是用一种冷漠而坚决的态度来回摇晃煦德的身体——煦德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固定在一部性能欠佳,没有安全气囊的敞篷车里,从盘山公路的顶端沿着无遮无挡的陡坡一路摔往山谷……或者是被悬挂在空中被几十条包裹着厚厚橡胶的弹簧警棍同时殴打……总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住自己的头部以及腹部,这很难,不过不比狼人把他从空中掷向地面时保证自己的脖子不被折断更难。
    煦德在泥浆里翻滚,等他面朝下停下来的时候,脸上沾满了草叶与泥水,古怪的油腻味道提醒着他不要立即睁开眼睛,这里的沼泽上总是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油膜,下面藏量丰富的石油经常出来透透气——这也是萨利埃里家长出现在这个荒僻平原的理由——他没能就此思考太久,一阵急促的鼻子吸气声凑近了他,然后他被狠狠地抓了一下……在煦德没有做出任何有力反击的时候,他被更多的爪子抓挠,直到一只健壮的灰狼决定彻底地干掉他,虽然它没能弄明白狼人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它的猎物——但面对一个失去威胁力的生物,狼的简单思维能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咬断他的喉咙,喝他的血,然后撕开他的肚子,吃掉肝脏与肠子。
    它一定没想到被干掉的是自己,一柄薄而锋利的小刀轻而易举地从它的下颌割到****这还是亚利克斯离开庄园之后,他无意走进弟弟的房间时发现的,没多想什么就把它装进了衣袋——它划开了口袋滑出来,差点在他的脚上穿个洞,还毁了他一件很不错的外套,为此他不得不去特意配了一个手柄与刀鞘。
    煦德艰难地喘息着,他的手臂还是不能用上太多的力气,但这柄小刀太锋利了,他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对半剖开了那只动物——狼人愤怒而短促地嘶吼了一声,或许它只是想让煦德受尽折磨后死去所以才没有直接拧断他的脖子——它轻盈地跳了过来,将自己大约有着四百磅重量的身体碾压在煦德的髋骨上。
    现在煦德可知道那些被水泥压路机活活碾死的人是什么感觉了……他的身体本能地向上弯了起来,而他的手指则乘此机会用尽主人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小刀投了出去——煦德满意地听到一声更加愤怒的咆哮。
    狼人有点惊恐地看着插在身体上的小刀,它不是纯银的,但一样像切开黄油那样的切开了狼人坚韧的皮肤与紧密的肌肉——那是连子弹也损伤不了的身体——不过这是最后了,它还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杀死过一个人类。
    不是憎恨,而是恐惧。
    死神黑色的衣袍在煦德耳边猎猎作响,人类平静地等待着以狼人爪牙的形态呼啸而来的镰刀收走自己的灵魂——虽然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因为这个原因而死,但萨利埃里家族的人总是习惯于这个讨厌的朋友随时随地的拜访……他只是有点可惜没办法参加亚利克斯的毕业典礼了……
    不,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成为一个幽灵或者第二个不死者——亚利克斯会尊重自己的决定,煦德想,他会竭力求生,但也能安然赴死。
    维尔德格或许还有点留恋与不甘,可是自己——真糟糕,竟然没有什么……可以想要抓住的……东西。
    死亡,可能是他唯一一次不受别人与自己打搅的休息。
    ***
    话说回来,这个狼人留给自己临终忏悔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点——煦德抽动嘴角,略微睁开一点眼睛,泥浆让他的视力与听觉差的一塌糊涂,但他还是勉强看清那个巨大的身躯正在飞出去——就像他之前那样,并非自愿的飞行。
    一个冰冷而光滑的东西在他的脸上划过,煦德眨了眨眼睛,有人帮他擦掉了那些讨厌的泥浆,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他看见维尔德格向自己伏下身体,灰白色的头发下面是两点跳跃着的暗红火焰。单膝跪在兄长身边的不死者正在缩回手去,另外一只手上拿着两只手套。
    “煦.德——”死灵骑士以他固有的幽远声音说道:“我想,我来的还算及时,你说呢?.”
    “也许,”煦德看着他的弟弟微笑起来:“至少比西大陆联邦电影里的警察来的要早点。”
    死灵骑士耸肩——谁都知道西大陆联邦电影里的警察永远要等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才会出现,他把煦德悬浮起来,这时候他的兄长才发现那只狼人已经被一柄很长的双手剑仰面固定在地面上,它的胸腹已经被焚烧或者腐蚀了一小半,却还活着,非常痛苦的活着,它张大了嘴巴,但煦德没有听见声音。
    他还看到那些灰狼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好像死了,不过它们的眼睛还在闪烁——剑上的火焰在煦德再次将目光转向它的时候猛烈的燃烧起来,在剑柄的上空形成一个妖娆的少女形象,她飞起来,小心地凑近煦德的面孔,给了一个安慰的亲吻。
    冷得可怕。
    “胡安娜。”煦德喃喃地说道。
    只有煦德面孔那么高的少女做出“是”的口形,然后优雅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腰部以下没有感觉了,其他地方除了痛也没什么感觉。”煦德又说,他明白自己已经意识模糊。
    “你会没事的,”死灵骑士说:“亚利克斯在等我们。”
    “很好。”煦德说,而后任由自己的意识落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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