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是人鬼杂交?”老张笑道,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周问鹤闻言,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非也,若是那样,就是十成地不是人了,我很难解释清楚的感受,我感觉她从上到下,十成地是个人,不含半点别的东西,同时却又觉得她十成地不是人,身上没有半点人的东西。两种感觉叠加在一起。”
    桌上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周问鹤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见过白牡丹的猫三稍微有些感同身受,也不敢说自己完全听懂了周问鹤说的是什么。
    彭和尚道:“我也曾经去调查过白牡丹的身世,她是徐州人士,父亲是个默默无闻的江湖人,母亲则是捕快之女,父母两人的武功都只算是武林末流,不知道这白牡丹的武功从何而来。”
    老张接口道:“我见过一次她出手,几年前在上都,她当街杀死了枢密副使伍世召夫妇四口。她那把绢伞,施展起来类似于图喇良家大小姐的绸牌,却比后者精妙百倍有余。而且,看她的动作神态……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彭和尚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似乎这女人天生散发着恐惧的气息,所有看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陷入惊吓之中,有一个目击者说,这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于妖魔鬼怪的恐惧,这种恐惧更为纯粹自然,仿佛来自于世间万物经历亘古演化而成型的天性,就如蛙蟾之畏蛇,鸟雀之惧鹰那样顺理成章,有些迷信的人甚至把恐惧归因于白牡丹本身,在他们的描述中,人们不是惧怕她的武功,也不是惧怕她的心狠手辣,惧怕她的心机深沉,他们怕的就是她这个人,仿佛,她就是恐惧的化身,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攫夺心智,摧垮勇气。让别人向这股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屈服。”
    “真有那么玄乎吗?”老张语气里有一丝难以相信,而彭和尚则爽朗地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事实很简单,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是在怕死。”他说到这里停住口,眼睛在餐桌上扫了一圈,满意地看到在座众人一脸地茫然,接着他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有些人认为,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恐惧,而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于未知的恐惧……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呢,人类的所有恐惧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
    “世间一切飞禽走兽,虫猿蚌鱼,追求的无非两者,一者是生存,一者是繁衍,而人类,首先是动物。所以人类的行为,归根结底,也逃不出生存与繁衍两个动机。而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排斥,则是牢牢写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埋入了我们的意识底层,有些人可以忽视他,甚至用勇气克服它,但是它永远在那里。”
    “人类害怕死亡,并不是因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恰恰相反,人类害怕未知,是因为未知会导致死亡,这与哲学无关,与理智无关,如果把恐惧这种人类最典型的感情一层一层剥开,最后能剩下的,不过是最原始的危险规避本能,与蝼蚁虫豸无异。”
    “白牡丹之所以让别人害怕,是因为人们心里很清楚,她会为别人带来了死亡,所以害怕死亡,也就会害怕她,事情很简单,她就是那个,距离死亡特别特别近的未知。”
    周问鹤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晚他遥望白牡丹时心中的感受,他觉得彭和尚说得不对,当时他甚至都不认识白牡丹,更遑论害怕她所带来的死亡,他觉得他当时的恐惧源自另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彭和尚还在侃侃而谈:“贫僧是为三宝证道之人,但是贫僧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神鬼无稽之事,在贫僧看来,这是对于白牡丹唯一合理的解释,除非……”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除非什么?”
    彭和尚像是非常不愿意承认一样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除非我一直都想错了,白牡丹给人的恐惧越过了知觉,越过了判断,也越过了联想。就像老鼠看到狸子,就算它不认识对方,也会被吓得动弹不得,这是生物在百万年演化中,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恐惧,就像鼠之于猫,就像蛙之于蛇,就像雀之于鹰,这是一种……对于天敌的恐惧……”
    那天众人一直聊到二更,还是聊不出一个所以然。周问鹤唯一的收获是,他发现猫三小姐的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周问鹤虽然原本也喝酒,但是现如今的酒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刑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样是粮食酿出来,为什么现在的酒会凶烈如斯,唐朝美酒的温润养人又到哪儿去了?这清澈可爱的y体竟如同一把匕首,从口中一条血路杀到了胃里,他喝了两口,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火来。反观猫三小姐,却是不慌不忙,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咂着,竟然就这样喝掉了好几壶。
    随后,彭和尚撤了席,打发众人休息。两人在彭府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向东主辞行。
    彭和尚见两人这就要前往d庭,明白挽留无用,道:“我已经安排了欧普祥,赵普胜在d庭照应你们,他们天亮前,已经离开了。”猫三又问老张去哪里了,彭和尚只说去别处了。又拿出一袋碎银子,一卷交钞,吩咐猫三:“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做无本生意,这笔钱就算是抵了你这一路上所遇之人的损失,也好替你积些功德。”
    一番珍重后,周问鹤与猫三便离开了彭宅,就在临出门之际,弥勒巷中那个从门内探出头的妇人形象又一次浮现在周问鹤脑海中,一种强烈的虚假感朝着道人当头扑来。
    他回忆起了儿时在纯阳宫,偷偷捏了一个泥人,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手中的泥人总是摆脱不了那种拙劣感,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只能求助师父于睿智慧。
    “师父,”他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泥人怎么做都不像呢?”
    他还清楚记得在华山的那个早晨,他还记得早晨的阳光在师父身上洒出一片金色,他还记得师父温暖的手从他的脏手上接过那个拙劣的泥团,他还记得师父温柔的声音,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他却记不起师父当时说的话了。
    就是那句话!那句把*真与虚假区隔开的话,那句话就是弥勒巷看上去反常的原因,可是……到底是什么……
    周问鹤忽然心里灵光一闪,他当即甩下猫三,急匆匆跑回里屋,对着墙上那张画仔仔细细琢磨起来。
    猫三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跟在他p股后面一路跑了进来:“怎么了?”她刚问了这一句,却被一旁的彭和尚拦住:
    “莫做声”和尚小声说,“晚晴怕是看出这幅画的门道了。”
    道人凑近古画,把里面的人物逐个看了一遍。“果然没错,”他心中在高声大喊,“我竟然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是这幅画古怪的地方,这幅画,太诡异了!”
    门口的妇人,洗澡的小孩,包括街上做买卖的商贾,屋内吃饭的一家老小,这幅画上总共有八十七个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张嘴。画上的人,表情各异,栩栩如生,唯独他们的嘴,如同被缝上一样,紧紧闭着。周问鹤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当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这泛黄街巷上左右人的行为,都变的莫名怪异与扭曲,这幅画中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声世界,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不是在吃饭,也不是在洗澡,他们只是在,无声地模仿着这些动作。
    注: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注蒸馏酒最早于元代传入中国。(另有宋代始创说,唐代始创说和汉代始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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