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定在廿二,唉,我实在愁啊。差不多过完正月十五,元卿就该回了,她能顶你。你收拾东西,为陛下参乘,回头班师,我坐车右,你且纵马,尽快返京。你要是想去探望苏将军,禀过陛下,赶在二月二十之前回来就行,还有武举的卷子要你看呢,别忘记了。”
    直到姬日妍把话说完,北堂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陛下与萨拉安追血白马盟誓的日子,届时王公子就要跟着萨贺麟珊蛮出关了。“大姑姐,你不跟我们去么?散散心。”北堂岑颇为忧虑地望着她,莲儿那孩子很得母亲的青眼,当年大姑姐给他改名巳莲,说是音同四怜,是姬四喜欢的宝宝。
    创建使者校尉的草案还没有敲定,与九夷互市也仅仅还是纸上谈兵,姬日妍根本就没工夫散心。货物专卖需得有个统一的定价,九夷中只有最富裕的乌塞使用楮币,其她藩国城邦市场上的硬通货还是金银。交易得在官府的监管与主持之下进行才行,诸如食盐、茶叶、草药、香料之类的大宗商品理应沿袭专卖制,杜绝私贩。只不过为了扩大贸易范围,姬日妍私下向少帝提议试行交引制度:商人向有司衙门缴纳费用,这笔费用既包含物价,也包含税费,由官府为商人派发相应价值的交引票据,有了票据才能提货——不过她对此有相当的忧虑,这类交引凭证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难保不会有人低价囤积,高价抛售,从中牟取暴利,她实在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故而又奏请圣裁,与三法司少卿、典狱卿娘、度支中大妇和御史台中丞一同修订律例。律法篇目有次序,一盗、二贼、三囚、四捕、五杂、六具,她准备从《杂》中将有关交易行商的章节摘出来,裨补阙漏,添在末卷,单列为《财帛委输》一章。
    所谓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姬日妍正儿八经是关心民生。不过她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说到底她靠官府的正经生意揩油,雁过拔毛,锦上添花,并不准备像那些商人一样时刻盯着风向,如蚁附膻地逐利,指靠着投机倒把过活,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应该是去不成江南了。弟妹啊弟妹,二三月份北边儿青黄不接,南方好吃的多,你多吃点儿,补补,啊。”姬日妍痛惜地摇头,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了拍,这实在关乎到她下半辈子能不能无功受禄、白吃白喝地颐养天年,她丝毫不敢懒怠。
    “唉,大姑姐,也不要太伤心了。悫王殿下持天女符节,四方游历,她可以常去探望王公子。”北堂岑说罢,姬日妍难得迟疑,“哦,我也不是…”
    不是为着小莲花。
    看着弟妹诚恳的脸色,姬日妍实在难以启齿,将剩下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顺水推舟地长吁短叹、无病呻吟了好一阵子。
    “王姎。”始终沉默的宋珩终于按耐不住,用脚将马灯往水面推了些,开口道“鱼都要被你吓跑了。”
    “这大冬天的,哪有鱼给咱们钓。不过子佩,你要是喜欢,怎么不自己弄片鱼塘?想什么时候钓什么时候钓。”姬日妍窝进交椅中,舒云递上热腾腾一杯乳茶,她捧在手里小口啜饮,哈出一口热气,道“弟妹,你说是吧?”
    “但破山观的娘娘们不是说鱼会逐光嘛,白天可能都在烛阴湖的深处,但是晚上见了光,兴许会游上来。”交椅对于北堂岑来说有些太矮,她抱着膝盖,托着腮帮子,叹气道“斑儿怎么长大,我给错过了,没看见。等小满像斑儿这么大,我都快耳顺之年了。说真的,还是子佩好啊,年轻,鱼儿和竹子冠岁时,子佩也才四十二。”
    “等世女成年,那我不也才四十九吗?离老都还差一岁。”姬日妍算算日子,豁然地拍拍北堂岑的手背“你得了吧,活过一百岁的少,八九十还是能努努力的。六十也不算大,你看老苏桓,她十年前就嚷嚷自己要死了,这不是活到现在吗?还有林老…”
    “王姎,岑姐。”宋珩忽然出声。
    “等一下,子佩,我安慰你岑姐呢。她的岁数大了,虚得很。”姬日妍抬了下手,接着道“这人都说活七十就是古来稀了,你看林老,我的天娘,这几年虽然是不大能管事儿了,有时也犯糊涂,得女儿们从旁提点着,但好在是把权重七七八八地分下去了,各地学堂掐尖儿地挑,收了三十嗣女,送入藻彤庭。你真是没看见,太宰承嗣是一水儿的少年娘,素褂金鹿补,白马过长街,各地上任,任期一年。这不前两天刚回来面圣嘛,引动万人空巷地看呐,那大公子小夫婿的,别被迷个好歹的。”
    这听上去倒像是羡慕人家,或是怀念自己年轻时候了。不过大姑姐二十啷当时,人不也争相看她嘛,都是这样,一茬儿一茬儿。“英雌也是会老的嘛,半辈子风雨飘摇,没有个善终怎么行?”北堂岑笑道“当年林老看咱们,就像咱们现在看她们。以后还有的感慨呢,等平凉郡公的女儿功成业就,从肃国回来,人免不了要称她为大司马承嗣,那时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我。”
    往昔位于战场垓心的少年娘慢慢变成旁观者,激烈的悲喜不再主导她们的人生,湖面总是会归于平静的。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年轻,新的浪潮翻涌、止息,循环往复。在经历无数波折之后,弟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宁与幸福,那也不过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娱夫弄女、村酒野蔬。淡然而坦荡地接受衰迟和死亡,就像回家一样,不再感到抵触。“北堂正度。”姬日妍呢喃着她的名字笑起来,在她的肩头轻拍。二十一岁那年裂土封侯的北堂正度,早在十七岁就已杀人如麻。战火纷飞、穷饿侵逼,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血雨淋湿诸神面。她是抵挡兵厄的功臣之一,会有人想起她的。
    “王姎,岑姐,您二位都不要再虚了。五十才开始显老,差得远呢。”宋珩的交椅极缓慢地往前滑动,毛竹钓竿笔直地朝向湖面的方向,“这不像我在钓鱼嘛”,她双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子还不停地往前出溜,口吻倒是很平静“怎么像鱼钓上我了?”
    “真有鱼啊?这大夜里的。你拉呀。”姬日妍感叹了一句,几秒沉默之后,她与北堂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什么,二人慌忙起身去拽宋子佩。北堂岑坐着重心太矮,腿又不灵便,第一下没能起来。交椅不堪重负,‘吱呀’一声,她又猛地往下一沉,攥紧了两侧扶手,急得直骂爹。姬日妍连茶杯都扔了,从宋珩手里夺过钓竿就往右后方拉扯,这才没让她被鱼钓走。
    鱼的力气不小,尤其是做困兽斗,力量最多能赶上体重的十倍,最少也有六倍,这鱼要有三十斤,挣扎起来起码得是个北堂正度。宋珩差不多只有半个岑姐那么沉,这种生死角力的事她干不来,遂起身站到一边去,提了马灯往湖面照。姬日妍额头上的青筋直崩,手臂把住了钓竿,舒云想上前帮忙,又实在在乎仪容,顾头顾不上脚,顾脚顾不上头,急得团团转,也没出多少力。鱼身逐渐露出水面,翻滚间掀起极大的浪花,北堂岑这会儿可算是站起来了,拔出随身的短刀在鱼竿上砍了两下,‘啪’一声掰断,握在手里掂了掂,姬四几乎是从牙尖里把话挤出来的,“弟妹你行了没?赶紧、赶紧!”
    ——话音刚落,只听耳畔尖啸,风声锐利,直捣耳膜。削尖的竿身刺入水面,其力道之大,着实惊人。姬日妍本以为弟妹这几年修身养性,不事杀生,谁知她宝刀未老,风头不减当年。水下的巨力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便消散了,姬日妍将钓竿扔在地上,一身轻松地拍了拍手,被竹竿贯穿的青鱼如同溺毙的浮尸缓慢显露,肚皮朝上,已无挣扎。
    “子佩你的手没事儿吧?”姬日妍拍拍舒云,示意他将死鱼拉上来,眯着眼打量半晌,说“这鱼恐怕真的得有快三十斤。”随即扶着北堂岑的胳膊感慨道“一竿子从当间儿扎下去,鱼腩最精华的那五两肉应该是没了。”说着,摸到她胳膊底下垂散的布料,是发力过于迅猛,给挣破了。姬日妍一低头,乐着扭过头,对宋子佩道“瞧瞧,你岑姐还搭件儿衣服。”
    “鱼口脱险,实在多谢岑姐。”宋珩有时见野渡烟重,春潮带雨,也喜好扁舟横卧,在苇草中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她是个病弱的文人,追求的只是点意境,喝点小酒,煮点香茶,船系在河岸边的石台上根本不解开,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这辈子头回碰上这么大个鱼,没反应过来,迟迟不肯松手,差点被扽水里去,得亏是没有贸然起身,否则失去平衡,泥地上摔个大马趴。“没什么谢的。咱们子佩还挺厉害,闷声不吭,给家里添个菜。”北堂岑想给舒云搭把手,刚往前一步就觉得身上窜风,低头一看,除了胳膊底下,锦袍的后腰也在起身时被交椅的断面勾住,扯了道极长的口子。
    “这破椅子。”北堂岑不由失笑,踢了一脚交椅的残骸,藤编的椅面让她给坐塌了,连着扶手都拽断,她刚刚陷在里头,大胯被卡住,怎么都起不来。三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宋珩的衣摆、裤腿和鞋面上都是淤泥,姬日妍自己把乳茶泼了一身,黏腻腻的,还有股子膻味。这还玩儿什么?回破山观收拾干净都后半夜了。
    今晚没有月亮,山路还是挺黑的。宋珩提着马灯为岑姐照明,舒云用披风裹着大青鱼,傍在姬日妍身边慢慢走。
    裸、鳞、毛、羽、昆皆被同一位母亲哺育,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其重量绝非等而下之。到了破山观,就得遵循庙里的清规戒律,巫祝娘娘处理肉食的流程比俗世复杂得多,内脏和鳞片埋入土壤,头尾连着脊椎明日一早得沉入烛阴湖底。这么拆解下来,还剩十七八斤鱼肉,宋珩钓到的大青鱼,北堂和姬四都让她做主分配。“我幼时在三圣庙暂居过一段时间,知道孩子们的生活清苦,这些肉分分也不多,留着孩子们打牙祭。”宋珩笑着望了望掌孤娘娘,难得有些羞赧,道“两位姐姐都让我做主,我就借花献神了。”
    月上梢头,几人正欲告别,各自回房,掌孤娘娘忽然道“北堂将军,留步。”
    “娘娘?”
    “是这样,将军。青鱼的枕骨上有一块石,其色橙黄,其形似心,质地如琥珀,名为鱼惊石,驱凶辟邪,纳福纳禄,可防止小儿惊厥。”掌孤娘娘将一把铜剪递过去,道“烦请将军帮我把鱼头沿着胸鳍大关节剪开。”
    北堂岑没怎么见过青鱼,自然也没见过鱼惊石,但杀生屠宰确是她所擅长。刀刃简断直截地破开咽颅,舌与腮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森然的冷红,北堂岑两手掰开颌弓,使鱼头内部的结构暴露,充盈的血水顺着她的大鱼际流向神门。掌孤娘娘实际上很有些害怕面对新鲜的血肉,犹豫再三,才用银勺磕磕绊绊地从枕骨处撬下直径半乍的扁圆角质,明显地松了口气,“鱼惊石不可卒得,需要阴干半月,使其质地坚硬,腥味消散,然后上油保养,抛光打磨。之后我会派人送往将军的府上,还望将军惠存。”
    直到这会儿,北堂岑才意识到掌孤娘娘是要将鱼惊石送给小满,不由笑道“多谢娘娘垂爱。”
    在木桶里简单涮了涮手,北堂岑这才回了厢房,新来的两个小侍子在西开间的通房里做针线,守着熟睡的小满,北堂岑挑开珠帘瞥了一眼,拧身往内室去了。齐寅穿着单衣,垂头坐在妆镜前,长发揽在一侧,梅婴正给他揉肩膀。两人低声说着闲话,北堂岑从外头进来,破衣烂衫的,惹得梅婴好一阵笑,“家主,您不是和王姎她们钓鱼去了嘛,怎么搞成这样子?您和鱼搏斗了?”
    齐寅扭头去看,只见家主背着襻膊,袖子撸至手肘,腋下的布料被扯裂,后腰的位置也勾丝,絮絮糟糟一团。“不提了,和鱼没搏斗,跟椅子差点儿干起来。”北堂岑闻闻手指,皱眉道“我刚拆了鱼头,有味儿,给我洗洗。”
    “梅婴,快打热水给洗,我那儿有澡豆。”齐寅没起身,只是比划,指着自己的妆奁。北堂岑走到齐寅身后,用手腕蹭蹭他脸颊,问“怎么,累了?”
    原本就不能生,只是带一下,还拿乔作态地装出一副辛苦样子,简直就不成个体统。齐寅意识到这点,立马将自己从倦怠的状态中调整过来,回身望着北堂岑,笑道“没有啊,就是有些不习惯,平时家里少有热闹。别看咱们姑娘少半条腿,有劲儿呢。也就公子能抱她坐会儿,公子的眉眼像你,小满瞧不出来。”
    也是,锡林向来喜欢安静。北堂岑坐在床边,脱了衣服,袒着上身。梅婴打来热水,她搓了澡豆洗洗涮涮的,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半天。好像是没味儿了,又让梅婴闻,问“还有没有?”梅婴摇头,取来润肤的脂膏为她涂抹。
    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北堂岑掸掸衣摆起身,看那架势是又要去别的地儿歇着。齐寅给梅婴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掩上了隔间的门,两手背在后头,调笑着问道“家主这是往哪儿去?夜深了,这么整整齐齐,不为着正经事儿。”
    烛火昏黄,梅婴穿得单薄,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勾着她的指尖,将她往榻上引。北堂岑揿住了梅婴的腰,不经意地摩挲着,望着齐寅解释道“这不是怕你的心境没有平复嘛。”
    “所以你前天有事儿和边家子说,进了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连灯都吹了?”齐寅依傍着北堂坐下,揽住她的双肩,梅婴偎坐在地,替她脱靴,将吊腿也一并拆解挂上。这是再想走也不能了,北堂岑顺从地枕着齐寅的胸怀,也不说话,只是笑,抬手摸他的脸,问“今天怎么转了性儿?我先问问清楚,回头我一走,你又不待见梅婴。”
    “素日里是我处理大将军府的内政,而今又有了世女,往后难保会疏忽你的感受。我就不如梅婴了,他服侍你也惯了,我顾不上你,打发他给你解解乏。”齐寅又怎会直说他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当即也只是将金簪捏在手里,捻动两下,缓缓抽出来。琥珀冠滚落一旁,北堂岑拢了拢长发,探寻的视线顺着梅婴裸露在衣外的皮肤往上,拂过肩颈,落于脸容。烛火昏昏,她的眼风如盛夏的日光般明火执仗,梅婴脸颊透粉,情意绵绵的双眼泛着水泽,唤了声‘家主’,便亲密地贴上来。先生在一旁,他也不敢凑得太近,只在家主的胸脯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齐寅从来就没有真的拿梅婴当他的棣华兄弟来看,娘陪过来的使唤小子而已,说破大天去也是下人。是家主喜欢他,疼他,和他猫鼠同眠,惯得没辙。梅婴又善应对,喜谑浪,很得家主的心。齐寅在人前一贯是不贬损梅婴的,不仅不贬,还得夸他,极力地赞他忠诚、贞烈,一心维护家主,让外人都知道他身上有值得爱的地方。否则人背地里会说,鱼找鱼、虾找虾,关内侯是家生奴婢的出身,她改不了喜欢下人。
    “哦,是,锡林现在是慈父了。”北堂岑笑得颇为惬意,屈起手指刮蹭着齐寅形状趁手的下颌。
    “什么话。”齐寅面色一红,让她躺在自己腿面上,用拇指根部轻揉着她的神庭,拉按至四神冲,用掌根缓缓揉按着胆经所过之处。齐寅知道自己确有些木讷,对感情也迟钝,加之大房的身份压着他,很多事他想做,却又不能、也不敢做。家主偶尔觉得他有些无趣,也是寻常,总比自降身价要好。不过家主的心底很尊重他,齐寅是知道的,他对家主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作为大房,获得家主的尊重比疼爱更重要,他已经想好要让步了——也没有完全让,他还是会尽力将家主留在他这儿过夜的。
    这该是锡林最近才跟雪胎学的,想也知道是子佩那妮子受用,她思虑过度,失眠多梦,有时凌晨醒转,头颅内侧如滚水沸腾,思绪如气泡争先恐后,反复凿打。倒不像子佩,北堂岑自认为是个不怎么爱动脑子的人,不然怎么头发多呢,极厚实的一把。不过偶尔这么摁摁,倒还挺舒服的。
    家主应该是受用,脸上逐渐浮现些许困乏的神情,眨眼的频率慢了下来,双眉舒展呈缺月般的弧度。梅婴侧身偎坐在她双腿间,探出舌尖舔吻着她身上的疮疤,吮出细碎的吻痕。那些残存的印记很快便浮起丰盈的绯红,皮肤之下的血肉缠绞得热辣,激起零星的麻痒。北堂岑吐着长气,收紧了双肋,沟壑的轮廓在她上腹浮现得更加清晰,随着心肺的张弛而再度舒展,梅婴抚摸她腿根的刻痕,低头咬一小口,留下略微凹陷的齿痕,随后又讨好似的舔舔。
    轻微的酸痛并没有让家主感到不适,反而很有些情动,她似乎喜欢这样。从前齐寅只是挤兑梅婴,说他惑诱家主,无所不至,殆不为耻,对此并没有直观的感受。只要家主受用,梅婴就会去做,光吻她的疤痕还不够,居然还用牙咬,留下转瞬即逝的瘀红。家主的手搭上梅婴肩头,迭指轻叩两下。梅婴会意,随即俯身下去,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听得水潺于溪,音律和谐,不绝如缕,家主的手上施了两分力。齐寅看见梅婴的鼻尖已然抵上了家主的小腹,低垂着长睫,头发挽在一侧,露出水色粼粼的锁骨和雪白的胸膛。他眉头微蹙,像是有些吃痛,眼尾立即濡湿了,唇舌间淌出几声低低的哀吟,叫人脸红。
    往常他服侍时,呈现在家主眼底的也是这般画面么?远山似的发际,颤喘的舌尖,梅婴的眼风悱恻,引人入胜,虚柔的喉音实在让人无法对他置之不理。齐寅脸上发烧,他看见家主溺于欲海,俨如被俘获的野鹿,关节与骨骼的形状凸显,臂环如装饰般陷入皮肤,连同肌肉的走向形成充满韵律的山峦。他抚摸着那宽扁的金饰,相互竞逐的鬼怪与踏火焚风的虎神,须得断腕取之的战利品,为她招来灾祸又护她无虞的法具。只有足够壮美的女人才能戴得上臂环,体脂均匀地包裹着肌肉,既不紧箍也不松懈,厚重的金属在她身上轻若无物。
    “正度…”齐寅忽而感到些微焦燥,俯身亲吻她的唇,将她炽热的吐息吞下。指尖、指腹、掌心,依次接触正度温热的皮肤,她喘息愈发急促,心脏敲击胸肋,在齐寅的掌心铎铎有声。充盈与满足填入齐寅的心胸,他吻上正度的脖颈,如愿感知到她皮肤下汩汩涌动的血脉。他的正度是个强盛的女人呢,年轻时犹有几分寻衅的张扬。
    “锡林。”
    喉头充血,气道狭窄,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情欲的哑然。齐寅听见她颈项间的软骨浮动,带出脆嫩的痉挛。尽管此刻是梅婴服侍,但仍然,她念的是他的名字。齐寅感到释怀,那之后又难免几分得意,他甚至从中获取某种奇异而隐秘的快感,某种获胜的侥幸。
    颌骨与手掌都酸痛,家主今天兴致格外好。梅婴专心吸吮着那枚充血的赤珠,时而轻轻摁揉,两指挤进湿热的花穴,在麦齿与琴弦之间反复挑抹。书上写了,即便家主正值壮年,在房中也要懂得养生才行。夫侍要进退欲其疏迟,使其情动而止,这样才能固本培元,使家主保持血气充盈。医籍上说一动不泻则气力强,再动不泄耳聪目明。梅婴在心里记着,暗自盘算,那吞绞他指节的甬道再次有节律地轻搐,家主在他肩头捏了捏,长舒一口热气。
    四动不泄,五神咸安,血脉充长。梅婴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家主的手掌顺着他的腰往前抚触,握住了他的胯骨,四指随之陷入柔软的臀肉,将他往身前拉。梅婴笑了一下,将重心往后放,仍在原地不动。先生在跟前,他才不过去呢,只是迎着家主灼烫的视线,用手指轻佻地抚过舌尖。黏腻的情液将他双唇染得亮晶晶的,家主抬手想拥他,梅婴一拧身躲开了,靠在床尾坐着,从怀里抽出红罗帕,搅在手指间,低头抿了抿唇畔,故意作出委屈的情态,说“家主也不唤我,也不亲我,就捏一下儿让我下去,尽兴了再捏一下儿,让我起来。我没意思,往后不同你们玩儿了。”
    “确是将你委屈了,这可怎么好?”北堂岑就是喜欢梅婴这贯会跟人起腻的模样,屈起右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支着头颈端详他,调笑着唤道“梅婴,梅婴?”
    哪里就经得起家主这两句唤?梅婴没忍住地笑出来,应了一声,往她的跟前凑,脸颊狎昵地厮磨起她的掌心。“往后家里若来人,你也该多见见。坐着陪一会儿,也好叫人知道侯夫婿是温克性儿,否则房里哪有你这般好模样的侍人?”北堂岑轻轻拨弄着梅婴的耳垂,头脸也没个巴掌大,耳垂厚得很,圆融融的,戴不大点的珍珠耳钳,是福相。“家主怎么这样说?先生的贤名哪里就拴在我身上,我就是又黑又壮,也不碍着先生是好个性。”梅婴边说边用手指轻点北堂岑的唇畔。家主的下唇边缘有米粒大的凸起,不细看却也看不真着,就像是水珠儿似的。
    王府调来的人都有眼力,不知何时就在外头守着。齐寅起身下榻,说要热水,小侍答应一声,拧身去了,齐寅将茶具端来,搁在床边,瞥一眼正同家主腻歪着梅婴,笑着挤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打小儿跟了我,梳上头便在房里伺候。上锅抹灶的事从不叫你干,怎么又黑又壮?”
    “我这不就是这么一说嘛。”梅婴见先生回来,便挪到桌前坐了,收拾着北堂岑换下的衣服,迭两下拢在怀里,感慨道“还不是托了先生的福气,才有我的今日。换二个人家,就是侧室过得也不如我。我可是一心向着家主和先生的,人说先生的闲话,我脸上是笑的,心里恨不得将他药哑了才好”
    “家主一力抬举你,你这性子也收敛些。”齐寅坐在床边,将茶水递给北堂。“是,先生说得是。”梅婴拖着长音儿不情不愿地应了,抱着锦袍道“我去小世女那屋儿拿两件尺头来比一比。家主这罩袍也不能穿了,裁开给小世女的衣服做个滚边儿。”
    “这大夜里的,一会儿就歇了,留着明儿再说。”北堂岑正懒怠,就着齐寅的手呷了一口酽茶,见不烫,便叼着杯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的,我画一下,明儿再裁。”梅婴笑着出去,北堂岑低头将茶杯搁下,汤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胸膛,齐寅用帕子为她擦拭,俯身爱惜地吻一吻。侍人端着热水和铜壶进来,服侍洗漱安置,夜幕中的烛阴湖暗流涌动,北堂确有一瞬的心旌摇动,泊于夫侍低垂的睫羽上。她先洗罢了,靠在床里,百无聊赖地掰直左腿,够着脚尖趴在自己腿面上。
    因着齐寅说要随时起来照顾小满,她那么大一只摊平了躺着格外地碍事儿,怎么都不肯让她再睡外边儿,被衾裹着她的枕头往里一丢,小侍不敢忤逆先生的意思,闷声不吭地为她打铺。
    “锡林,你今天怎么不把自己抹得香香的了?”北堂岑见他没有涂抹润肤的脂膏,很有些不称心,遂直起身子,伸手捉住齐寅的手臂,将他引进怀中,手掌不轻不重碾过他的腿根,“要我帮你抹吗?”
    “别这样,我好容易才忍住了。”齐寅小声推拒,忙不迭地将北堂岑的手拨开。他就怕家主跟他来这个,自己尽兴了才腾出功夫逗弄他,把他悬吊在濒临释放的边缘,总也不给个痛快。家主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地叼住了他的肩膀,牙尖轻轻碾磨着,又痛又痒。好好个娘们,也不知怎么,就爱咬人,齐寅笑着躲,躺倒在床上,用手臂撑住了她的锁骨,在她后腰安抚个不停,告饶道“实在是晚了,我有些疲乏,困得不行。你都不知道,你女儿多有劲儿,要不是边峦从她午睡醒抱到擦黑儿,我真已经熬不住,要睡着了。”
    “好吧。”北堂岑不怎么认床,却习惯将一条腿垂在地上,故而很有些不适应睡在内侧。她搂住了齐寅的腰,怎么都安分不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胸肋抚弄,摸手把件儿似的。锡林的睡姿好得不得了,听说世家公子都这样,从小就有几个长仆不睡觉地盯着,稍一翻身就得喊醒,别说什么打呼磨牙,呼吸声重了都不行,说是日后会影响到家主的睡眠。北堂岑现在其实已经很习以为常了,放在刚同床那会儿,身边直挺挺躺个人,她的睡眠还真差点被影响到。
    “不过锡林,你到底为什么转了性儿。以前梅婴到沐院书房来找我,无非是经过了,进来说两句话,嘘寒问暖一下,回去你就不给他好脸。现如今是怎么?”
    现如今呢,是他没了从前能依仗的清贵身世,这样的姻亲关系,在朝堂上不仅不能成为家主的助力,反而容易成为拖累,又年岁渐长,恐怕自己正在老去。好在是即将返乡,过悠闲的隐居生活了,他希望能够用年轻姣好的颜色挽留住家主的心。如果家主不喜欢梅婴了,还有新来的两名小侍,如果他们也不行,那就再换新的。像表姐说的那样,她虽然不会永远年轻,但她身边的侍人永远都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些。
    “那时家主要建功立业。梅婴的性格热烈,又爱缠人,让家主分心。美侍骄仆不是阁阃之福,身为大房,我岂能给他好脸?”齐寅对家主说实话的时候少,也不觉得亏心,谁家不是谨慎小心、斟字酌句地保全恩爱呢?他抚上北堂岑收拢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现如今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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