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选出合适的储君前,陛下始终力保守阙殿下,不肯废黜。东宫守阙感染郁病,只有皇亲知道详情底细,就连我等御前班的臣女也只是略有耳闻。将军应该也听说了,此前陛下用银二十万两,设盖行宫王府,虽未明确用途,但在我想来,陛下即便是退位后颐养天年,也仍然想让东宫生活在她的身边。”林规沏一盏香茶,递到北堂岑的面前。
    “守阙殿下自幼受宠,居承光殿,与万岁殿毗邻。神爵三年,渊世女婋不幸夭亡,殿下亲自治丧,执意用人殉三百。那之后,承光殿的灯烛便常年不灭,东宫守阙昃食宵衣、日理万机,须臾不忍自逸。累月经年的案牍劳形,加之丧明之痛苦苦相逼,东宫日渐阴沉,议政理事时缜密酷烈,喜怒不定,苛责臣下;世夫仆侍动辄得咎,引动雷霆,笞挞至死。陛下称其因病之所魔,至于昏聩,令宫人皆看光景随她说话,不许硬辩。折兰泉大捷以后,东宫守阙上表自请禅位,迁居行宫,陛下不准,母女各执一端,僵持不下。去年,将军追随阔海亲王进孝上都,就在将军抵京的两月以前,守阙殿下忽发狂疾,砸毁御座,双手淤肿,鲜血淋漓,陛下心痛不已,食不能下咽。母女二人各退一步,陛下次日即对外声称太女容姃感染疾病,准其迁居,竭力调治,禅位一事再度搁置。宿卫陛下与东宫是身为金吾将军的职责所在,我不相信有人能绕过将军,谋害守阙殿下,更不相信赤诚如将军,会卷进此案之中。但正度——我听说苏将军称呼你为幺娘罗生,我能那么叫吗?幺娘,你是离守阙殿下最近的人,只有你每晚出入行宫,也是你最先发现了殿下的遗体。七日前的那一晚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幺娘,你得告诉我。”
    七日前,东宫守阙死在春夜澄澈的静池里。
    那夜月色轻缓宁静,容姃从石台坠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随后归于沉默,恍若无物。她正在对岸,独自一人,照例巡防,见此情形,心生动荡,困惑不解。水面清圆,莲叶初盛,北堂岑在寂静中回过神来,脱下甲胄与锦袍,跳入湖中搜寻太女。
    藤蔓与杂草在淤泥之下穿行,年轻蓬勃的力量在莲池中野蛮生长,遮蔽视线。她看见一截莹白的手腕,遂抓住了,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胳膊,其体温之高,出人意料。一惊之下,她朝后瑟缩,不由松开了手,太女关节僵硬的遗体被水流带动,缓慢沉降,月色被湖面折射出粼粼水波,倒影在太女脸上,恬静如睡颜。她定了定神,随即再度下潜,将容姃从水池中托举而出,猛吸一口气,抹去眼睫的水珠,又小心拨开容姃脸上的浮萍。静影沉璧,浮光袅袅,太女散发跣足,身着纱衣,唇色苍白,皮肤腻细如凝脂,前心、后背皆有瘀痕,躺在湛碧的荇与莼中。细鳞的红金鱼在成片的睡莲下穿行,成群结对,稠密异常。
    “无可奉告。”
    林规知道北堂正度的嘴很紧,陷陈营的出身,断过的骨头比没断过的多,尽管年轻,面对心战却已相当老辣,软硬不吃,意志如铁。从她嘴里是撬不出什么的,林规也不指望能撬出什么——她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了:北堂正度没有为自己辩驳,这说明在她的心目中,其所袒护之人比她自己更重要。林规面上声色不动,接着道“东宫守阙少有大节,出入仁义,泽被生民,卑身下士,得士庶之心,无不至者。陛下曾令太女夫婿仔细调理,适时进御,不过守阙殿下始终未能从丧女之痛中走出,因此勃然而怒,对其婿大加叱责,以廷杖责打。此类争端,十七年来未尝止息,反而愈演愈烈。起先家国动荡难安,殿下以艰难守大业,内忧外患尽数平息后,却因嗣女一事而打砸御座,威胁圣驾……明面上虽是迁居行宫,我等也都明白,陛下是为国家而拘禁东宫。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等听闻哪怕有夫侍宫人昼夜趋奉,医娘诊看进药调理,东宫依然毫无起色,反而江河日下。耳听终不能为实,那么依将军之见,是这样吗?”
    血液向四周组织流淌,形成较大的块面,那时太女还活着。皮肤没有破损,不是伤,看位置也似乎并非磕碰造成,而是情欲褪去后的激红。她注意到太女的指甲里没有淤泥和水草,想来只是短暂落水,连手指都尚且没有皱皴,遗容宁静得好似不曾挣扎。双唇未尝青紫,不像是溺死,她扒开太女的眼帘,眼珠浑浊如灰白蜡封,并没有出血。
    这片湖泊中有茂密的水生植物,如果容姃活着溺毙,挣扎会导致植物倒伏折断。北堂岑从后托住太女的双肋,踩着水将遗体往岸边拖拽,忽觉有风,凭水而来。
    风中有暖意,她经年征战,对此再熟悉不过,乃是腐尸恶气袭人,于是从背后拔出苗刀,拇指拨开火镰,‘咔哒’一声轻响。
    火星吹拂水面,红鱼四散而逃。行迹处的浮萍逐渐分之左右,不知何时开始,惨白缥青的数道脊背陆陆续续浮于水面,生前是伏地拜谒的下仆,死后仍向太女稽首。她当时只感到烦厌,边峦才给她洗的头,没香两天就跟死人泡了一个池子,遂纳刀入鞘。池中浮尸呈俯卧状,溺毙多时,已然臃肿,大都腐败如鱼烂。稠密的黑发缠绕荇菜之间,逐水而动。女男之体有别,重心位置不同,皆呈俯位,尽是男尸。她揪住身前一死尸的长发,抬手的动作嫌于迅猛,险些把死人头皮扯下来。脸孔发乌,身份难以辨认——不过就算不腐,北堂岑也不认识,她和行宫的人素来没有交集。
    “无可奉告。”
    “东宫染疾,作出种种狂荒之举,遑论陛下,就连我等臣下,都多次祝祷,祈求上天保佑,使守阙殿下尽快痊愈。然而自渊世女婋不幸早夭之后,东宫守阙为七情所困囿,虽听政理事如旧,私下里却时而心烦易怒,时而悲忧善哭。咽中似有异物梗阻,失眠惊悸,月经失调,以至于病灶扩大,食欲减退,消瘦呕血。陛下裁撤行宫禁卫,是不愿外人知晓守阙殿下的现状,唯独留下幺娘你,想是你与东宫同病相怜,陛下希望你能开解守阙殿下。不知幺娘与殿下的私交如何?”林规眼底有些不明所以的同情,北堂岑觉得这眼风她曾见过,熟稔异常。同僚们谈起自家孩子时不经意地瞥见她,总会适时缄口,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她的乖乖儿只是失落,并没有在她的眼前恹恹垂死、撒手人寰,因此她并不像太女那样兀自沉痛,十七年来郁郁寡欢,如溺水般沉沦。
    死亡是无穷尽的孤独,是冷月红鱼,在睡莲中三五成片。痛感如秋声般不可闻,却无孔不入。北堂岑先失去了母亲,然后失去了孩子。那感觉不一样,量感与深度有细微的差异。母亲即便离世,生命的遗像也仍然留存于她的骨血与肌理,孩子沿袭着从她身上继承的部分,失去便是彻底失去了。
    首次见到太女是在庆功的夜宴上。她正静坐,太女从她身后经过,驻足,忽然蹲下身,缓慢贴住她的耳鬓,手臂由后环住她的腰,渐渐收紧。初冬的凉风顺着太女的形迹吹拂,她身上有紫铜锅熬煎收膏的秋月新梨的气息,有松柴火焙的黑茶味。那闻起来并不像当朝储副,倒像个病孩子的娘。太女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望着殿前舞伎,笑道‘小将军何故攥拳苦苦忍耐?怎么,想把他们都杀了么?’太女举止一反常态,轻浮狎昵,动作暧昧,浑身高热,口中有异香,那不对劲。滚烫的手掌从腰腹抚上前胸,太女的唇舌在她脖颈间厮磨,异样的感知让北堂岑下腹发紧,浑身僵硬。‘连孩子都失去了,你想要的只不过是萨拉安追的头。她们不明白,以为找几个倡夫来跳舞,就能安慰你的心。’太女的吐息浇筑在她耳畔,如蛇鳞在皮肤上蜿蜒。‘小将军,去吧’,太女将玉具剑递向她的掌心,‘去杀吧,在血色中忘情歌舞,为孤助兴。’
    北堂岑低头望着杯中沉浮的茶梗,眉睫微不可见地弹动,声色沙哑道“无可奉告。”
    “东宫守阙将渊世女婋的不幸归咎于夫婿惫懒松懈,动辄责骂,公然侮辱。罚跪、啼铃都是家常便饭,导致其双腿伤残,卧不能起,后又多次令军士殴笞,以履挞其面,几乎致死。那次以许国妇为首,一干重臣弹劾东宫,称其秉性空虚,本薄操行,自渊世女薨逝以后,失志慌惚,屡惊圣驾,殆将倾覆,不若尽快禅位,使其全完,保育名节。陛下默默良久,就此事移交有司按查,致之于理。陛下不肯废黜东宫的态度已然呼之欲出,守阙殿下固然刚强,到底还没有太大的实权,禅位之事亦被看作小儿胡闹。两相权衡之下,太女夫婿只得顺应陛下,自称言有违错,不肯状诉东宫之过,此事不了了之。自那以后,东宫守阙虐待夫婿的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尖刻,迁居行宫后,甚至一度将太医拒之门外,不许为其问诊。守阙殿下投湖当天,阔海亲王夫白姓按往常惯例造访行宫,为太女夫婿送药治伤,不多时便离开了。虽不曾见过太女,但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对亲王和白家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你是阔海亲王旧部,幺娘,你的证词对亲王来说至关重要。一直以来,我对阔海亲王苛责你一事都有所耳闻,然而阔海亲王固然喜好功名,却不结朋党。幺娘在此紧要关头如此缄默无闻,只怕有人要怀疑你引风吹火,搅弄时局。”
    第二次相见,殿下醉倒在莲池边的苇丛中。她将太女送回寝殿,暗室中玉体横陈,酒器倾翻,绫罗绸缎微光粼粼,铺陈满地。将太女放在榻上,北堂岑即欲离去,容姃忽然勾住她的腰带,莹白腻细的手臂搂住她的头颈,说‘我的婋儿是独一无二的,你明白吗?’
    那目光中满是绝望,与白天在万岁殿朝会时判若两人,脱下厚重的袿袍,她竟如此病骨支离。北堂岑有片刻愣怔,顺势在床畔坐下,容姃说‘母皇不在乎,她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有世女,过继的也行,在我的膝下,唤我母亲就行。朝臣不在乎,视我如驾车之马,纵使背疮足瘸,不能拽载,仍然鞭策,只要我还能起床,能喘气儿就行——可是我不行。她们说我迟早要登基坐殿,皇帝不能没有嗣女。我总是难以自持地想到婋儿,她只比姬四小一岁,如果婋儿还活着,也到该听政的年纪了……我有多思念婋儿,就有多厌恶其她女孩儿,因为她们都不是婋儿,她们都还活着。’
    在内心至深处,陛下知道太女对渊世女婋有着庸俗的盼望:幸不不幸无法秤量,世女婋死于平凡的疾病,然而就算世女婋的不幸能成为换取和平的最后一次加码,成为两代盛世短暂的间奏,就算世女婋的夭折能够让本朝八风不动,万古长青,容姃都仍然希望她的女儿能健康平安地活着——甚至将因缘颠倒。
    ‘陛下不是不在乎您的婋儿,殿下。陛下只是更在乎您,她以为只要再得一女,您就会好起来了。’北堂岑很难不为世女动容,于是托住她的后背,承担了她的重量,‘您病了,殿下。’世女身上总是滚烫得不正常,皮肤敏感异于常人,北堂岑怀疑她服用了某种药物,看她的状态,这药物不一定对神志有利,但定然对身体有害。
    ‘婋儿死后,她们说我听信觋男谗言,令承光殿上下三百仆侍为之殉,往见鬼神,穷尽碧落黄泉,只为找回婋儿,反本还婴,重新投入我的腹中…我只是伤心,我没有发疯,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太常寺九殿巫祝尚且不能起死回生,区区觋男,岂能通神?’容姃双手搂住了她的脖颈,在她微微发凉的脸颊上厮磨,低声道‘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我憎恶这世上所有的活物儿,我想把他们都杀了。婋儿才死了三天,她的尸骨未寒,那些欠骟的贱货就开始劝我节哀顺变,什么身死如风火散,还会再有的。他们都不在乎,只要太女还在,死了一个太女世女,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我的孩子死了?凭什么只有我在哀伤?’
    她的情绪荒惑,神色迷离,确有一瞬间真实地问询,试图求索答案。‘您太爱您的婋儿了。’北堂岑心胸一窒,几乎陷进她的目光中,随后略微别开脸,低声道‘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也是母亲唯一幸存的女儿。我的母亲告诉我,哀伤是创生的代价,殿下。世人恒常如此,总像接纳可能再也不会愈合的创口那样,接纳自己的生命。’
    容姃徐徐躺下,指尖仍在北堂岑的脸颈游离。轻薄的纱衣顺着肩头滑落,北堂岑注意到她的颈窝有一粒红痣,随着呼吸而起伏,荧荧惑人,‘母皇不让我禅位,她一直在逼我,让我更痛。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母皇很爱我,像寻常人家的娘亲那样,送我小花、小草、小石头,抱着我看星星,告诉我为什么夏天昼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以前我娘爱我,大概就像你娘爱你。我也想那样爱婋儿…那些幻想出来的情景对我来说太具体了,不曾有过的回忆,在我脑海里萦绕…不过…’容姃说着说着,困顿地闭上眼,在阵阵恍惚中重又睁开,语气倏忽沉静下来,‘也没人在意。这是软弱、怯懦的表现,连我娘都很不齿,她说还会再有的。可再有的这一个,又不是我失去的那一个…她们把我当什么了?她们如同扁虱依附于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身上加注,因此生怕我倒台,影响她们攫金获利。所以她们说太女是国之根本,不可随意废立,堂而皇之地逼迫我再次成为母亲,甚至为此竞逐。我的婋儿死了,她们的心思就又活了。她们所有人都希望下一位太女世女与她们有血脉上微弱的连结,只管将她们那些倡夫儿子送来我的身边,漠视我的痛苦和抵触,把我当成治国的工具,当成博弈的棋子。我是太女,是储君,是娲皇的后裔,可我偏偏就不是人!’
    她在外喋血鏖战时,这些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似乎也没有过得很舒坦。一股热血涌上天灵,凸凸地跳个不停,惊诧之余,北堂岑竟从五味杂陈的思绪间感受到些许心理上的平衡——随即是恶寒。那种隔岸观火、昧着良心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此山中。
    容姃拧身趴在床边,如瀑的长发逶地,拾起靠枕掷向殿内,随即抚上了她的腿面,攥着她的衣领缓慢欺身上来。微光悉数掠过眼尾,暗室地上横七竖八、彼此依偎的少男逐渐醒转,面容姣好,梨涡如醉。太女像蛇一样缠绕她,长发湿冷地划过她的皮肤,与她紧密相贴,‘因为我娘也不是人,小将军。我娘是皇帝,人于她来说不过为了实现目标所运用的工具。王正召方,屠戮藩民以获得栖居之地;容民蓄畜,以便供养她庞大的家庭;招兵买马,靠军械和武力保证她权力的运用。我是她的女儿,我很了解她,若有人挡住她的前路,不论是谁,不论她们关系如何,只要没用,就会被牺牲——难道娘不爱我吗?不啊,娘爱我,可小将军,这人世是靠爱来运行的吗?人们相互角力,试图彼此支配,人们通力合作,试图支配她者,如果这就是爱的底色,那么人世确是靠爱运行。小将军啊小将军,我自幼受宠,被上位者以爱的权力支配,所有的同情心都不过是虚妄。习惯了御座上的生杀予夺,区区木偶,也差点要以神自居了。’太女攥紧了她的手臂,尽管瘦削,却仍然很有些力道。东宫守阙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面上犹然是笑着的,幽微的冷光之下,一种半透明的、水似的艳美漫上双颊。北堂岑不由皱起眉,然而太女的皮肤是那般脆弱又敏感,带来如玉的温润触感,轻柔地碾过她的颈项与耳鬓。阴冷的暗室之中,太女身上高热,为其所抚触的感觉很好。长久积压的疲惫涌上关节,她鬼使神差地搂住了太女的腰身,迟滞与迷惘聚集在眉心,她顺着太女的意愿徐徐倒下,被吻住了双唇。
    她忘记躲避,太女唇齿含糊,在她耳畔低声说‘你以为三圣仅仅是神、是天上的皇帝吗?不对,三圣是我娘在天界的化身,就好像我娘是三圣在人间的投射。我娘是万物的主母,是道德的完人,是受上苍委派,承载着救生使命的帝王。她迫切地希望我再度生育,诞下世女,只不过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天女的权威与力量。她曾经也是她自己,后来就慢慢的不是了。她如想象中的庄宗爱她般爱我,在我对她的依恋里暗自尽兴…别误会,小将军,我没有责备我娘的意思。我爱我娘,我厌恶的只是皇帝,是御座…我鄙夷它、唾弃它,它诱惑世人,让人性扭曲,它剥夺人的尊严和灵智,窃取母亲所赋予的生命力。它让关怀变成庇护,让包容和理解变成屈尊俯就。它时而无辜,甚至有益,时而残酷,冷漠又无情,它善恶兼具却刚愎自用,为了排除异己,将我戕害至此。’
    早已规训停当的少男个个儿意乱情迷,手捧白玉酒壶,爬上床榻。太女在欲海中沉浮,酒液倾倒,涌进她的口中,不及吞咽的便积聚在颈窝,顺着胸脯流淌,粼粼然似月下溪谷,宫侍簇拥上前舔吻,如山间幼兽啜饮水源。情欲的浪潮同样裹挟了北堂岑,纤柔的手臂揽住她的膝头,行宫内美貌的侍人顺着双腿往她身上攀附。暗室内血肉昏瞒,白日阴鸷肃然的太女在夜晚荒色嗜酒,情欲饱胀,又如此贪凉,那双如点漆般无光的眼只在夜里才染上些许迷蒙,雾色斑驳,果然是服用了寒食散——那日陛下神色恹恹,让太女自己决定是否服用的药,是寒食散。
    此方可迷惑人心,使人短期内感到亢奋,神明开朗,精力充沛。然而药性燥热,服用后脏腑发热,引动全身,加速血流,使得皮肤变白,敏感易破。寒食散最初被用于抵御严寒,但事实上是慢性的中毒,后来被证明其杀人之烈,较酷寒尤为过之,遂被列为禁方。即便如此,也不是完全不用,太医令冒死谏言:太女情志内伤至于积郁,百医不效,回天乏术,十几年来,早已摧垮精神,暮气沉沉。形神已离,不过尸居余气。只要能够舒缓内心的苦闷,哪怕十之二三,便无所谓对身体的妨害了。
    ‘殿下,自我被委以责任,遣来行宫。陛下要我每晚在临水的石台上望您一眼,她只是想知道您的精神如何,快乐与否。’
    ‘——嘘,小将军…你是皇帝的金吾卫,是脱颖而出的天女押衙,不要透露圣意,不要授人以柄。如果它发现住在那具躯壳里的不是它创造的皇帝,而是我娘,那么它会伤害我娘的。’东宫守阙的双臂逐渐攀上她的脖颈,被肺腑间缠绵的燥热催逼着与她肌肤相贴,试图汲引些凉气儿。
    太女容姃曾近乎癫狂地砸毁御座,鲜血淋漓的双手抓住了陛下的衣领,寸寸抚摸过母亲堆迭着细纹的眼尾与日益分明的颌线。那些被称为‘爱’的感觉都曾清白无害,却因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成为一丘之貉,被支配的冲动和欲望玷污。北堂岑的思绪忽然被片刻闪回的画面绊住了脚,她有些愣神,被太女执着手臂,引向枕侧。太女蜷缩的双腿随即压上她的,搂住她的脖颈,滚热的面颊在她颈窝中厮磨,她的嘴唇蓦然擦过太女柔软的脸腮,她听见太女在她耳畔低声说‘当它感到倦怠和无趣,就会开始毁灭一切。这不是结束,而我也不会放任它,小将军。’
    溯源的思绪逐渐回归,北堂岑感到双眼酸涩困乏,不由低垂眼帘,喉音虚柔道“无可奉告。”
    “三法司的几位大人一致认定,守阙殿下的死因是溺水,死亡时间在子时初刻左右。殿下的尸身是由幺娘你发现,并且打捞上岸,我感到奇怪。幼时我随姥姥住在乡下,我家旁边有条深涧,那时我还很年幼,听县乡中的军娘说,有渔妪发现溺毙多时的浮尸。我记得老仵作说,尸体只有高度腐烂时才会浮出水面,刚死之人会沉入水底。莲池中其余尸骸,死亡时间都在五天之前。幺娘,我不问你是如何发现东宫,不问三法司刻意隐瞒东宫死因一事你是否知情,也不问你花费近一个时辰替东宫整理穿戴,究竟是想隐瞒什么、销毁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如此年轻,母仇尚未得报,倘若陛下悼心失图,引动株连之祸,殃及池鱼,你凭什么全身而退呢?毋宁说,你来到京师不足一年,怎会如此轻信于人?你不为自己辩驳,不为阔海亲王辩驳,不为京师中所有与太女联系紧密的世家大族辩驳,你所维护的人是谁?”林规提起茶鼎,重为北堂岑添了一巡茶,紧盯着她的双瞳问道“已经三天了,今晚就要将你移交宗正府审讯。幺娘,你至今仍然不肯开口……难不成,你所维护的,是陛下吗?”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何必要?这只不过是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因不愿面对事实,而作出的负隅顽抗罢了。但说到底,这是‘私情’,是君主身为道德上的完人、神明授任的领袖,所不能、也不该有的感情。北堂岑望着林规的双眼,内心已然十分动摇,却仍然咬紧牙关。太女崩逝,京师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亟待陛下心力交瘁、独木难支,便群起攻之。她不敢贸然开口,她不知道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死者既是太女,那么这就不是一起单纯的案件调查。是对朝臣的试探与观察,是政治上的表态,是为隐瞒实情而预先采取的排演——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是。容姃少时曾在我的门下念书,渊世女之后,她如孤礁般离群索居。我是她的老师,恐怕逾越臣女的本分,因一念之差而畏缩不前。我很后悔。后来听说容姃感染郁病,我心急如焚,试图弥补时却已来不及,她与我形同陌路,再也不同我说话了。年过半百,土已埋到胸臆,我不在乎别的,我只想知道,太女容姃究竟是不是自戕?”
    在知道容姃已然行将就木、钟鸣漏尽之后,陛下还是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了她,默许她服用禁方、醉生梦死,只盼望她能拥有哪怕昙花一现的快乐。可是太女并非死于无数个从迷幻中恢复清醒的瞬间,抑或者从憧憬至现实的下坠,她并非死于斯乐难常。
    沉默中,北堂岑闭上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九五是个怎样的位置?即中有正,囸同日,牢笼中的太阳。
    铜壶滴漏,声声透入碧窗纱。夕阳高挂堂轩,金波不动。九部四十八处总署高举东宫遗诏匆匆而来,林规从惊愕中回神,整衣敛容,跪地接旨。北堂岑没有动,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东宫守阙的音色依旧在她耳畔流转:‘小将军,你说,要像接纳创口般接纳生命,对吗?可我实在不想继续溃烂了。’
    隐太女容姃在遗诏中为金吾将军作保,陛下已然加盖圣印。这心性滚热的英雌青年站起身,从浓烈的阴影中走出,双手推开厚重的木门。林规追了上去,攥住北堂岑的手腕“是什么?”她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不是自戕,那到底是什么?”
    “林大人。”北堂岑停下脚步,目光掠过萦绕在周围的三界十方、四生六道,最终落在她脸上。犹豫再三,她低垂下眼帘:“有一天夜里,太女问我是否懂得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堂中蛰伏隐匿。她问我,既是天女押衙,是否能尽力从侵蚀和腐化中,保护她的母亲和妹妹们。我没能理解她的意思,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伤害她。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听闻守阙殿下感染郁病狂疾,时常昏聩,但是…”
    东宫守阙曾奋力砸毁御座。
    这念头倏忽从林规脑海中闪过,让她猛地一惊,深深愕然。金吾将军年轻的心胸块垒不平,躁动难定,惶惶然不安,再三警惕周遭,最终还是微微别开脸,低声道“但是我觉得,殿下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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