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他往杨仪身旁靠了靠:“这个……当真是个人吗?”
    杨仪累的连嘴皮都不愿意再动:“嗯。”
    隋子云道:“采生折割?”
    杨仪诧异,抬头看向他:“十七……咳,那位官爷已然告知?”
    “他没有说,”隋子云摇头:“是我猜出来的。”
    十七郎虽没详细说明,但深知他脾性的隋子云,却从他异常的反应看出他很愤怒,而让十七郎如此动怒的,可想而知是如何。
    杨仪并未细想,只仍耷拉了头,又过一会儿:“此地无事,我也该回去了。”
    隋子云还有些话要问她,但咂了咂嘴,一时又想不到,只习惯性笑说:“也是,我叫人送先生。”
    “不用。”杨仪忙拦阻,她站起身,突然晃了晃。
    隋子云眼疾手快上前在她后背一扶,掌心所及,只觉手底的人出乎意料的轻软。
    杨仪赶忙站住脚:“有劳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后退了半步。
    隋子云看看自己的手,又笑道:“先生太客气,该道谢之人是我。”
    等杨仪出了龙王庙,隋子云发现自己给她的那块帕子,被叠的整齐的放在石凳上,可惜这丝绸最不经磋磨,上面的血渍跟血腥气再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了。
    入夜,杨仪只喝了半碗粥,正欲解衣入睡,豆子突然叫了起来。
    她只听见外头一阵吵嚷,还没出声相问,门给狠命地拍了两下,门外的人显然毫无耐心,噗通两声,有人从篱笆外跃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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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会说话的尸首◎
    深夜的龙王庙中,几点灯光明灭,隐隐有人低语。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惨叫传出,惊的村寨里的狗纷纷吠叫起来。
    相比较那些受惊的狗子,离得最近的豆子,却仍是一声不响。
    那具被杨仪整理好的尸首被黄幔卷着,放在墙角,豆子就趴在他的旁边,嘴贴在那尸首的头部,乌溜溜的眼睛却望向前方。
    在他们对面的一盏油灯下,隋子云正跟十七郎低低说着什么,十七郎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也跟豆子似的往前瞥一眼。
    方才发出惨叫的那个士兵已经半是昏死的状态,他口中咬着一块叠起的粗布,满脸的冷汗,脖颈的衣领都被打湿了。
    他右臂上的袖子已经被除去,露出胳膊,而此刻胳膊上歪歪扭扭地多了一道蜈蚣似的新鲜缝痕,针脚处还渗着血,让这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而每当那针线抽动,他的身子也跟着微微地抽搐,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杨仪缝完了最后一针,打了结。
    她的袍子上已经沾了斑斑血迹,两只衣袖更是不用提了。
    当做完这一切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如冬日第一场初雪的脸上,在冷飒之外带着点薄薄地愠怒。
    隋子云眼睁睁地看着她半擎着带血的双手,这般目带微光冷冷瞪人的样子,心想:“这会儿倒确实是有点冷血屠夫的样儿了。”
    十七郎却嗤地笑了,他起身道:“好了?有劳杨先生。”
    杨仪抿了抿唇:“官爷,我并不擅长处理这样重的伤,方才碎骨对合也未必正确,就算对上,也未必痊愈的好。何况他的伤势过重,能不能过了生死关还难说。”
    十七郎望着她的脸,发现她脸颊上被溅上了一点血,竟让这张太过清冷寡淡的脸上多了几许奇异的糜艳。
    他咳了声:“尽人事,听天命,先生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十分感激。”
    杨仪不禁哼道:“官爷不必如此说,做不做,由得了我么?”
    先前她本正欲歇息,十七郎的两名属下却突然闯入,不由分说便“请”她到龙王庙故地重游。
    隋子云在旁见她瞥向自己,便陪笑道:“这却不是我失言,我先前只说不去学堂叨扰,这次我并未去学堂,且也不是我亲自去请的,是他……”他指了指十七郎,“他非说先生医术高明,需要请来救命,这才深夜造次。”
    杨仪知道他善言,也早料到他先前应允的话里藏着扣子,此刻便懒怠理会他。
    此时十七郎正去查看那伤者情形,杨仪回头,瞧见他脸上一道血痕十分清晰,把那大胡子都仿佛……削去一块儿还是怎地,有些怪异。
    正欲细看,十七郎已经回头,两个人不期然间目光相对。
    杨仪的心一跳,本能地垂了眼帘。
    这心虚似的下意识的反应,让她颇为懊恼,便道:“官爷的伤不须料理么?”
    “伤?什么伤?”十七郎诧异。
    隋子云在杨仪身后,悄悄地往脸上指了指,十七郎恍然,很快地一笑:“这不算什么,要不了命。”
    他不管那伤口,却摁了摁那伤处的胡须,这动作仿佛爱惜,像怕那胡子有个闪失似的。
    杨仪本要离开的,但心头一转:“官爷之伤,不知因何而起?”
    她其实猜测,是不是跟豆子的旧主有关。
    果然,十七郎吁了口气,向着墙角一努嘴:“还不是因为他。”
    先前十七郎从尸首的胃里找到一样重要物件,当下便带了隋子云的那六名士兵,沿河往南。
    他前去的,是距离此处四里开外的垂仙小镇,这镇子上最有名的一户人家,姓苗,乃是个马帮首领,手下也有百余号人,专门在羁縻州跟内陆之间行走,运送些羁縻州特产的茶叶之类,然后把中原的丝绸等物运回来贩卖。
    这苗帮主已算是镇上首富,要找也是容易的,不过在十七郎带人来至苗府之时,却生出意外。
    苗家的家丁见来了些巡检司之人,一个个脸色发绿,心怀鬼胎。
    原来这苗帮主所经营的马帮不仅仅是运送茶叶丝绸,更暗中经营私盐买卖。
    今夜偏偏有一批私盐运到,那些人见十七郎带人来势不善,自以为行踪败露,竟然动起了手。
    毕竟贩卖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私盐贩子更是些不要命的狂徒,双方一触即发。
    就算十七郎所带六人都是好手,但一虎架不住群狼,顿时有了伤损。
    十七郎目标明确,一路杀了进去,苗府那些彪悍的家丁竟奈何不得,被他砍翻了几个后,都被他的汹汹杀气所摄,只觉着这虬髯的将领好似煞神在世,纷纷避退,不敢再跟他正面相对。
    苗帮主听闻事情不好,也存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之意,亲自操一把银环大刀迎杀出来。
    两人交手了四五个回合,苗帮主常年养尊处优,早不如当年,很快落了下风。
    十七郎一刀将那银环刀挑飞,带血的刀刃架在了苗帮主的脖子上:“恶徒,可认得此物么?”左手张开,一样东西从掌心滑下,当空摇曳。
    苗帮主正呼呼喘气,看见那物突然眼珠一突:“你怎会有这个!”
    十七郎道:“认得就好,认得就说明爷爷没找错人。”
    他正要把那东西收起来,苗帮主却激动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我死不足惜,可是我圆儿是无辜的!你们……你们既然是官兵,怎可如此卑鄙对一个孩子下手。”
    十七郎惊愕:“你说什么?”
    苗帮主双拳紧握,眼中竟然有泪光闪出:“这是我女儿小圆的长命锁,两天前她在家中凭空失踪,我派人秘密找寻都没找到,谁知却是在你们手中……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就是了!我甘心情愿,她只是个三岁的娃娃……”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十七郎心中的惊诧:“你说,你女儿失踪了?”
    苗帮主瞧出不对,疑惑地:“这锁,上头篆刻着她的名姓生辰……难道她不在你们手中?”
    确实,十七郎手中拿着的是一条长命锁,锁上篆刻的正是苗圆儿的名字,十七郎一看这苗字,立刻就想到了苗帮主,这才顺藤摸瓜找了来。
    他本认定苗帮主就是真凶,但现在看来事情居然另有隐衷。
    将刀放下,十七郎问道:“你女儿是如何失踪的?”
    苗帮主听了这话,越发慌张,颤声道:“天爷菩萨,圆儿当真不在你们手里?那、那她又在哪儿?这锁你又是从何得来?”
    十七郎喝道:“你只把你所知的来龙去脉详细的速说一遍!”
    据苗帮主所说,事发那日,苗圆儿正在自己房中熟睡,丫鬟们都在外头,不料一个时辰后丫鬟进内唤她起床,才发现人不在,当时还以为她偷偷跑到了外间,可把府内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听十七郎把事情经过简略说罢,杨仪心中暗惊:“怎么又多了个失踪的女孩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扑朔迷离。
    十七郎道:“我又问过姓苗的事发前几日府内可有过什么异样不曾,他总算提了一件。”
    “何事?”杨仪忙问。
    十七郎笑的似冷非冷:“据说在事发前两日,有一叫花子带了个猴儿在街上乞讨,正好被苗圆儿看见,这圆儿不知为何哇哇大哭,可是猴子很通人意,竟又逗的她开怀大笑,姓苗的见状,便要把这猴儿买下,谁料不管他出多少钱,那乞丐都不肯答应。”
    “那、那猴子……”杨仪屏住呼吸,连旁边隋子云正悄悄打量她都没发现。
    十七郎道:“苗帮主当然不是善茬,暗中派人把那乞丐打了一顿,将猴子抢了回府,谁知那猴子去了半日就又跑了,然后苗圆儿就出了事。”
    当时苗帮主说完,十七郎喝问他是否知道那乞儿的来历,但以苗帮主在当地的势力,都无从追寻。
    那汉子只泪流满面地央求十七郎无论如何把自己女儿找到。
    杨仪听完后,沉默了片刻。
    “那尸首胸前的伤,是被尖锐的木棍之类划伤,应该是在渡河之时不甚跟水中的利器撞上,”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我先前发现伤口处残留着木屑木刺等物。”
    她淡淡地垂着眼帘,并没有看任何人。
    十七郎望着她那格外长的眼睫,纳罕男人的睫毛竟能这样长。
    他道:“那长命锁是他主动吞进肚子里的,而在临死之前又做出示意,就是想指引人找到。”
    杨仪闭了闭双眼。
    她又听见了那天晚上的犬吠声,她仿佛能看见昨夜河面发生的事,这孩子站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流,他手中握着长命锁,可又怕河水把锁冲走,便含在了嘴里,他拼命地向着河对岸游,谁知却被利器所伤,几乎葬身水中。
    杨仪道:“河水太急,他不得已将长命锁吞进了肚子里,可又怕人发现不了,因为这锁是很重要的信物,而他拼命渡河,拼死留消息,就是想找到苗家,想让苗家知道……”
    十七郎皱眉:“让苗家知道苗圆儿在谁人手里?可惜,他的舌头早给切断无法说话,如今更是死无对证。”
    杨仪沉默,她心里突然非常的难过,这孩子遭遇了世间最残酷的不幸,却还拼了性命,要去救另一个无辜孩童。
    “不,”杨仪低声道:“他可以说话。”
    十七郎眼睛眯起,连隋子云也靠近过来:“他已经死了,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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