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嚷什么,嚷什么,没见孩子睡着吗?惊到他你们陪得起吗?晓得海宁谢公馆不啦,那是我亲亲的姨妈家,我姨妈是韩夫人的朋友,她一通电报打给领袖夫人,叫你们通通丢官掉脑袋。”
    她斜对面穿洋服的年轻女人,嗤笑着说:“大姐,上车前你还在唾骂,说谢公馆太太人老珠黄,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给她丈夫纳妾,害得他丈夫要断子绝孙。现在又叫起亲亲的姨妈来。”
    那胖太太气得脸色紫涨,却紧闭口没有反驳,她的男人只轻轻呵斥那洋服女人:“你别胡说八道。”却狠狠瞪他对面的胖女人。
    珍卿听出点眉目来,陆三哥拉她向退,直接退到餐厅这里来,陆三哥跟珍卿说:“是寄宿过我们家的女人,姓罗,不过妈妈不是她的姨妈。她胖得——让人认不出了。”
    珍卿惊讶地想起:“是……罗蔓茹吗?”陆三哥问她如何知道。
    他们正在争执拉扯,有人喊了一声:“罗峦上校来了。”
    那罗峦上校军装齐整,帽子檐压得很低,直面闹事的主仆几个,脸对着他们问:“你们认识我吗?”
    他们都露出诧异的表情,那霸占座位的男子,面露讶异:“尊驾是——”那罗峦中校却没回答他,接着问顾着孩子的胖太太,还有穿洋服的年轻女人,问他们认不认识自己,这两个女人都很诧异。
    那个罗峦中校轻笑一声:“我是海宁万将军的亲外甥,天天在他手下当差,你们不认识我,却能叫万将军弄车座?”
    这罗中校一改温和态度,冷冷地跟手下下令:“趁着火车还没有开,把这些妨碍军务的人通通丢下去。”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一家子,大人小孩儿佣人主人,还有十几件的件包袱行李,都被军士们不客气地丢下车,鬼哭狼嚎吵得人耳朵疼。
    等到再没有人堵着过道,珍卿跟三哥赶紧往回走,走到那节加车那无意一瞥,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也看过来,珍卿陡然见鬼似的收回眼神,跟着三哥忙不迭跑了。
    走远了她才跟三哥说,那罗中校像是鬼见愁的聂梅先,此人看起来易了容,连声音都刻意变了下,天晓得他又搞得什么鬼名堂。
    “罗峦”中校也看见珍卿,颇讶异地看他们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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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5章 自然界里找灵感
    珍卿和三哥回前头车厢,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笑眯眯地看他们,倒是什么也没有问。珍卿才反应过来, 大约她们以为,他们在餐车那说私密话呢。杜太爷犯困睡去了。
    他们两个人刚刚坐定, 火车开始慢慢地启动, 随着车子渐渐移动起来, 珍卿看见罗曼茹那家人, 在站台上冻得哆哆嗦嗦, 那女佣跳着脚指着火车骂,胖胖的罗曼茹在哄孩子,在车上还熟睡的孩子被惊醒, 扭来扭去嗷嗷地哭着,连他的先生跟洋装女人,在动作很大地吵架。
    忽听吴二姐“咦”了一声, 珍卿猜她已看到那家子, 不过当她丈夫问她怎么了, 她却平常地笑着摇头,说奇怪有人竟然没有坐上火车, 站在那里跳着脚地骂人。她丈夫顺着她的视线看, 兴味地讨论可能的缘故。他们脸上是快乐和温馨。
    寻根溯源地说,罗曼茹成为孤女以后, 被好心的谢董事长收留在谢公馆, 这个蔫不出溜的罗曼茹, 竟然撬了吴二姐的未婚夫, 之前还特意来耀武扬威过。
    珍卿觉得, 这才叫天道好轮回, 被伤害的人收获幸福,做了坏事的人遭了劫数。她丈夫爱上年轻的女学生,她成了碍手碍脚的黄脸婆。余生零碎的苦楚,只好由她自己去承受了。
    三哥见珍卿打个呵欠,积极地劝她去躺一会儿。珍卿问黟山什么时候到,三哥说大约五六点钟,她可以睡上一个小时,那时候还没有到呢。
    看着珍卿去睡觉,陆三哥暗自思忖,那聂梅先故意乔装改扮,弄了一群高级□□说是军属,也不晓得干的什么勾当。不过与他们一家无关,最好远远地避开是非。
    珍卿睡了两小时才起,这时已到邻省的黟山市,黟山就在黟山市境内。孩子们都趴在窗前看,说这里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山,冬天还有这么多绿色,真是新奇。珍卿也觉得此间风物,比她的老家禹州清新秀致,跟海宁那种现代大都市比,这里有一种自然闲逸之感。
    五点多钟到达黟山脚下的旅馆,他们站在旅馆门前看山,感觉天地间漫着薄薄的雾气,娇娇小手指着那山那雾,兴奋地说她来过这里。
    吴二姐夸娇娇记性好,说她三岁时全家一起来过,那时好像是为庆祝浩云学成归国,不过他们那时是秋天来的。
    娇娇忽然说一句:“妈妈怎么不来呢?”大家都不做声了。
    纯粹的旅游出行,珍卿头一回来名胜之处,今天阴天雾气有点大,他们看不清什么。就先到旅馆里理东西落脚。
    黟山脚下的旅馆不多,然而渐渐已分出等级来,谢董事长这方面不吝啬金钱,早叫封管家捡了最好的旅馆,最好的多少会干净方便些。
    大家坐了一半天的火车,天气又是冷飕飕的,草草吃了晚饭多回房间了。
    珍卿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跟三哥挽着手散一会步,结果夜风寒冷刮脸,他们没走上五分钟,就冷得赶紧跑上二楼。他们一家都住在二楼上。
    就住珍卿对面的杜太爷,背着手在走廊里瞎晃悠,听见动静猛一回头,虎视眈眈地看着三哥和珍卿,活脱脱像在捉奸现场。珍卿把手从三哥臂弯拿出来,装出一副不惹事的老实相。这是她在杜家庄用惯的伎俩,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一定要老实。
    杜太爷瞪着白眼睛,瓮声瓮气地跟三哥说:“你跟我过来。”然后又横着眼跟珍卿说:“山风这大,你在下头瞎晃荡啥子嘛。你回去歇下去,别冻伤风了。”
    杜太爷背手回房间了。三哥向珍卿暗暗挑眉,装出一点怕怕的神情,老实地跟杜太爷进去了。
    珍卿站在走廊上暗忧心,杜太爷正好住在她对面,又喜欢在走廊里瞎溜达,以后想偷偷出去见三哥,很容易被他看个正着。她倒是可以翻窗下楼,但上楼就成了问题。好像也犯不着。
    珍卿一进到房里,发现二姐在里头忙活。听见珍卿的动静,她扭头意味深长地问一句:“回来了?”珍卿反正“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二姐做医生还是精细些。她正在旅馆的铺被上加床单,接着又在被子上加套罩——这是她和谢董事长商量好的,不直接用旅馆的铺盖。
    珍卿赶紧过去帮忙,二姐意味深长地看她,笑着说:“你们是心中有火,身上不凉,这天气还散步,真够可以的。”
    最近老是被人调侃,珍卿大多以羞涩的沉默应对,她发现对象是真心喜欢的人时,她总是生不出反驳的气势。
    二姐张罗好了床铺,又跟她说水在哪里,锨铃在哪里,絮絮叨叨没有说不到的,珍卿看看时间,拥抱二姐笑得无奈:
    “亲爱的姐姐,你不要总忘记你是新婚,忙前忙后忙到半夜,反倒冷落了你的娇夫。”
    吴二姐笑着拍她背,叹着气说:“可恨惜音睡相不好,不然你也有个伴,叫我放心些。”珍卿推着二姐出门了。
    珍卿洗漱以后躺在床上,琢磨杜太爷会跟三哥说什么。她在陌生地方总会不安,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半小时后才迷蒙睡着。
    也许是因为心无忧惧,珍卿意外睡得很好,虽然做了很多梦,但一个也不记得,早上醒来颇觉神清气爽。
    可喜今天异常晴朗,他们决定第一个节目就是爬山。黟山大大小小的山都不是险峻的高山,爬起来运动量没那么大。
    站在山脚仰望黟山景象,山峰在大地上静穆矗立,像是一个个吟游诗人,从上古时代一直吟咏至今。扎在崚嶒山石上的古木,像是翡翠做的装饰品,给吟游诗人似的山,烘托出刚柔并济的美感。
    他们迎着太阳往上爬,年轻人不觉得吃力,谢董事长和娇娇、元礼有累感,不过也顽强地不叫人扶。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那山峦之间的白色云涛,被山风鼓动得波翻浪涌,看着一时觉得惊心动魄,一时又有身在天宫之感。
    娇娇和仲礼都害怕,向导也说山上气温低,继续爬会有危险,大家就开始向下走。
    往下走的时候,珍卿看到奇特的一幕,他们看到不愿爬山而坐轿椅的客人,是一个包裹严密的胖男人,而抬轿椅的却是两个面带风霜的妇女。
    前头一个抬轿妇女的胸前,鼓起那么大的一个布包,那布包被蓝布补丁带子在那妇女腰部紧紧扎着,珍卿很惊异那是什么东西,似乎猛然听见婴儿的呓语。
    珍卿惊讶地张着嘴,难不成,难不成那妇女胸前的布包里,装裹得的是她的小孩儿?!天呐!
    陆三哥拉着她继续走,轻轻敲她的脑袋,温声警告道:“你小心些,东张西望什么,这山虽然不陡,一头栽下去也不是玩的。”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还扭头向上面看,抬着椅轿的三人队伍已走远,她结结巴巴地说:“前头抬轿的女人,她……她前头裹着一个孩子……”
    吴二姐很平常地赞叹:“中国很多乡下地方,女人跟男人一同做活,别说有人给她带孩子,她们大多都没福气坐月子,生孩子只三天,家里家外的活计全捡起来。可惜她们就算这么能干,还会受不成器丈夫的打骂。”
    珍卿之后下山全程心不在焉,她努力回想叫她震撼的那一幕,等到下山午饭也不吃,赶紧跑回房间画素描。到一点多钟她还不吃饭。
    杜太爷气得很,觉得她不该不顾惜身体,但被二姐、三哥劝住了。
    这个时候,就显出慕先生训练有素,那坐轿者的悠闲得意之态,前头轿妇的衣裳形色纹理,还有她努力向前走时,她身体前倾的用力姿态,她记的有八九分真切。而后面抬轿的那个女人,只记得她的身体姿态,其他印象都比较模糊。因为她确实没有仔细看。
    珍卿已画了一个多小时,杜太爷最后也不吭声,也不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像三哥一样坐下来看,不自觉地专注看她画。
    他好赖看过不少名人画,虽然说不出名堂,可是觉得珍卿这画很感惑人,叫人不觉间看进去。杜太爷向上翻翻眼睛,默默地出一口长气,忽然对自己孙女有点崇拜。
    又画了一个多小时,珍卿除了把人物画出来,还把周围环境大致勾画完整。等她这一股气歇下来,她才感觉饿得前心贴后背。
    三哥叫她先喝点温水,三哥和娇娇守着她吃饭,杜太爷不晓得上哪里去了。
    二姐奇异地问:“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灵感一来,就下笔如有神,不能停下来?”
    珍卿抚抚自己肚子,感慨地说:“我算明白慕先生的良苦用心了,他叫我们到生活里写生,到自然里写生,就像厨子做饭一样,见识体会越多,味道才能打动人。”
    说着她还若有所想,三哥摸着她脑袋,二姐拿着她的画稿看,手也摸上自己脑袋说:“咱们家准定要出个艺术家。”
    陆三哥也拿珍卿的素描稿看。过一会儿,二姐被赵先生叫走,她顺便也把娇娇带走。
    珍卿还有点恍然:“三哥,我以前走的地方太少,在海宁画素描都是舒适熟悉的环境,这其实对创作不利,我想以后多出门,你要是寒暑假出差,能带上我吗?”
    三哥从水龙头接了冷水,又从暖水瓶里兑些热水,叫她来洗洗手脸再说,刚刚太着急让她吃饭,忘记叫她饭前洗手了。
    等把手脸洗干净,杜太爷带个侍应生来,那侍应生端了一份汤,是一份放了葱蒜的姜汤。
    杜太爷叫珍卿全喝光,说她在山上吹风,后半晌又饿肚子,喝了姜汤准不会伤风。他亲眼看珍卿全喝光,又叮嘱三哥早点去睡,他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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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6章 某种事的初体验
    其后两天都是大晴天, 珍卿天天出去找灵感写生。
    她发现那些抬轿椅子的轿妇,是一群能吃苦有生气的女人,贫穷劳碌没压弯她们的脊梁。她们都那么愿意多干活儿, 没客人时手也总不闲着,有的人拿出花绷子绣花, 有的人在那缝衣服纳鞋底子, 有的人忙着照顾孩子, 少有只是翘着脚扯闲篇儿的。
    珍卿对着她们画了好多精细的构图, 还有一些潦草的肖像素描, 很奇妙的是,她从这些逆来顺受的轿妇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产生莫名的豁达感受。
    来到黟山的第三天晚上,她拿出珍藏的生母照片,摩挲着镜框仔细地看。照片里的妈妈年轻明媚, 是她才与杜教授私奔时, 对未来充满美好展望的样子。妈妈三十一二岁的时候, 已是注定要凋零的残花,全不是照片里的样子。
    珍卿从前总觉得, 跟杜教授颠沛流离那么久, 她生母很难说还爱杜教授,所以倍觉生母可怜。每逢想起惨淡离世的生母, 都觉得无尽伤感, 甚至避免多想她。
    她上辈子养成的悲观主义, 被此世生母和自己的命运, 无形之中加深了。因为人生来是要受苦的, 而人性也经不起考验, 所以她总愿意多保护自己。
    她很多心事不愿向人袒露,生恐别人会伤害自己,甚至对着最好的朋友玉琮,最好的哥姐二姐三哥,都是有所保留的。比如她最本源的来历,她从不愿向人透露,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愿露出。从前是这样,往后恐怕也是这样。
    可那些寒屋白衣的轿妇们,让她忽然反思,她只记下生母的憔悴病容,只记得她奄奄将毙的残躯,却恰恰忘却她顽强的母性,还有忍耐苦难生活的动力。即便她已经不太爱丈夫,也一定很爱她的孩子吧。
    孩子带给她牵念和希望,虽然过着咸水似的日子,她也许也像那些席地绣花的轿妇,想到令她有希望的孩子,她还可以阳光地笑出来。
    就像赫兹利特所说的,值得回忆的是生活中的诗。那些贫寒的轿妇坐在地上,绣花、缝补、编织、奶孩子,嘴角还能含着一点笑。这是她们生活中的诗意啊。那么她的生母尚在时,给她买用着更卫生的草纸,安排她每日的吃饭喝药,托着病体给她画识字的方字,是不是也是她生活的诗意呢?
    所以,她为什么总是悲观地看待,为什么总想生母离世前的日子,有多么的痛苦和绝望,有多么地放不下自己,想她若晓得她弄丢她心爱的镇纸,会多么失望伤心,更来增添自己的悲伤呢?她是不是误解了亡人,也误导了自己呢?她是不是该更多地信任,更多地给予,学会让自己的心门打开?
    陆三哥进来的时候,珍卿看照片默默地哭。他把门关好,轻轻在她身边坐下,看到她手里拿的照片,默默给她递上一张手帕。
    珍卿吸溜一下鼻子,把照片重新夹到书里,把书放回抽屉里,擦擦眼泪看三哥:“我祖父没在走廊吗?”
    陆三哥把像胶热水袋,塞进她的手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想回睢县看看吗?”
    珍卿把手搁在暖水袋上,这是湿润的温暖。生母云慧给她的爱,像是慈光一现,留下了有缺憾的爱,让她永远不能忘记,也永远为她伤心。而三哥给予的这份爱,却似乎持久而绵长。
    她嘴上慢慢展开笑意,眼中还是水光盈盈的,他把手也放到暖水袋,慢慢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说:
    “你祖父之意,叫我们走一走仪程,至少……把婚事先定下来,在亲友间广而告之。我之前倒觉得,不必太在意形式,所以,一直没跟你说,但在外人看来,走一个仪程为较好——”
    珍卿不觉泪落潸然,刚才她想及两辈子的事,一时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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