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是给颗糖就能笑出来的人。她一定要人给她很多爱,一直源源不断为她付出,让她感到安全信赖,她才愿意同等地回报,才有可能获得幸福。
    抱着这样的防卫心态,想要获得幸福多么难啊。
    万幸的是,她好像是遇到这个人了。她比上辈子的自己幸运,她比她的生母幸运。
    看她又复哭得不能自已,陆三哥微感无措,他想拥抱着她安抚她,她却按住他的宽大肩膀,重着颈几乎泣不成声,一会才看着他勉强说:“三哥,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吗?”
    他不知她为何如此痛哭,可他为她的伤心而难过,他用手指揩着她源源不绝的眼泪,轻轻地问:“什么时候?”
    珍卿哭得鼻涕都出来,三哥拿起桌上的手帕,给她擤鼻涕,她本就哭红的鼻子,被三哥揪得更加泛红。
    她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襟,水光盈盈的杏眸凝睇他,似乎在回想那关键的时间节点,想了一会儿眼泪又落下:
    “我说不清哪件事,也许头一回在东方饭店,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你那么自信笃定,眼睛里充满力量,我羡慕你自信有力量,还有你平常的关心,你本意也许并不特别,我觉得你这么温暖,以后就越来越多,多到我害怕的程度……”
    他的眼睛在灯光中,变成温淡的琥珀色,那么温暖柔情,轻怜浅爱,轻声问道:“那怎么不叫我知道?”
    在杜太爷没插入之前,他一直揣摩她的心思,有时会觉得她对他的心思,也许并不多么特别,所以也未必多么坚定。
    她忽然委屈之极地痛哭:“可我怕你不喜欢我,我怕若我与你表白心迹,也许,也许,你不把我当妹妹,我不想失去……这么好的哥哥……我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哥哥……”
    他拿袖子揩拭她的泪水,脸离得她那么近,他十分动情地询问:“我想亲吻你,可以吗?”
    珍卿愣怔的功夫,他握着她纤细的脖颈,由她通红的鼻头,吻到她右侧的脸颊,然后,珍卿紧张地闭上眼,他轻轻吻在她的嘴唇上,柔情地吮吸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无法言说的战栗,仿佛拥抱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真理。他强劲有力的手臂,将她更紧地揽在怀里,加深了这个初次神圣的亲吻……
    珍卿感觉到身体发软,伸出无助的双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脊背,唇齿间溢出轻轻的喘息……
    ……
    ————————————————————————
    陆三哥从珍卿房间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惊见一个祖先像一样的鬼影,他微微惊了一下,看见是杜太爷,若无其事地笑一笑:“祖父,你怎么在这?”
    杜太爷拄着拐杖立在对门,僵硬无表情的瘦刮脸,鬼气森森地盯着陆三哥。忽然举起龙头拐杖,直向三哥头上楔过去,三哥惊讶但敏捷地躲开。杜太爷直眉瞪眼地威胁:“你再敢深更半夜来,我把你骨头打烂。”
    陆三哥有点无奈,示弱并求饶说:“祖父,我没做出格的事。小妹看她妈妈的照片,哭得伤心,我一直在安慰——”
    杜太爷作势又举起龙头杖,陆三哥下意识跳开,听杜太爷跟他说“快滚快滚”。
    陆三哥无奈地笑,快走到走廊拐角时,忽又听杜太爷恶声恶气地讲:“跟你妈商量个时日订婚,别叫我们珍卿无名无份的。”说着“呯”一声把门撞上。
    陆三哥体味此话的用意,失笑地摇着头,骨头轻飘飘地走开了去敲他妈妈的房门。
    回到房里看日历,原来今天已经正月十八,小妹真正的生日已经过了。这一夜,陆三哥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回味着初次亲吻的体验,奇妙美好的躁动,让他怀着甜蜜的愿望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珍卿跟三哥吃完饭,站在酒店的一层眺望山景,见杜太爷从外面走回来。
    珍卿跟杜太爷打招呼,问他一早到哪散步了,杜太爷袖着手咳一下,低着头很平常地说,他往邮局往睢县发电报。
    陆三哥立马明白,珍卿还没有完全明白。
    杜太爷眼睛飘乎乎,不看腻乎乎的珍卿和三哥,脚却扎在那不动:“你要订婚,杜家门儿不能不来人。我给你姑奶奶家,玉琮他爷家里,还有你师父那儿,都递了信儿,别人我不管他,这三家儿得来人给你捧场。”
    说着拍打身上的秸秆渣——搞不清从哪儿来的,背着手晃荡到餐厅去了。
    珍卿小声问三哥:“这么着急吗?”
    陆三哥自是有点着急,但他不好意思表现着急,就笑着说道:“祖父是老辈人,在乎规矩和名份。我们应该体谅一下。”
    珍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不过想一想那场景,心里也觉得高兴,名正言顺对她和三哥也是好事啊。
    说到请故乡亲友来海宁,珍卿想起年老体衰的姑奶奶。她老人家积病多年,虽说也在禹州省城检查过,但毕竟比不上海宁的医疗条件。还有李师父李师娘,还有玉琮他爷爷,请他们来海宁参加订婚礼,最好能他们体检一下。
    三哥陪着珍卿,先给禹州省城的三表叔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请他劝姑奶奶务必来海宁治病,还有在永陵市的玉琮二叔,请他劝玉琮他爷奶到海宁,师父师娘那她只能自己劝。三哥也请在禹州省城的外庄经理,给将来海宁的年老亲戚,包下一辆一等座车厢,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到海宁来……
    回到旅馆后又写三封长信,备述亲戚从前对她的眷眷呵护之情,还有她对师长们的孺慕感恩之情,请他们务必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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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7章 少年人的伤心事
    从发电报发信的第二天开始, 黟山开始下雪,黟山的雪飘曳而下,像是发着梦的小精灵, 如此诗意浪漫。
    泡着温泉来赏黟山的雪,不但有骚人赋客的感受, 谢董事长还感叹, 这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不过, 谢董事长和杜太爷都有点上年纪, 泡久了晕了巴乎的, 并不能天天来泡着。
    娇娇还太小了,她常把头扎进温泉水里,说心里有奇怪的感觉, 把头扎在里头憋一口长气,起来时再出一口长气,那种奇怪的感觉就不见了。
    珍卿跟二姐说娇娇的表现, 二姐就不让娇娇再来泡了。后来听二姐说, 珍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家庭破碎对小孩子的影响,远比大家以为的长久而隐秘, 娇娇还不到十岁, 她心里觉得难过,却没法分析清楚说个明白, 小孩子也会憋出病来。
    吴二姐跟娇娇说, 难过的时候就哭出来, 实在想妈妈了, 等回海宁后可去江州一趟, 去看看他们的妈妈。
    珍卿最近有点神经衰弱, 她倒是天天泡着温泉的。陆si姐也泡得特别勤快
    这天就珍卿和四姐在,陆si姐看着珍卿问:“所以到头来,你反倒成了我三嫂吗?”
    珍卿这两三天心情好,看着温泉池洞子外的落雪,忽然说道:“从前,你也没当我是妹妹,我不也适应过来吗?我给你当嫂子,比别人给你当强。其实也不必叫‘嫂子’,我听着还别扭呢?各论各的就挺好。”
    陆si姐转过身子,趴在水池边沿,眼神幽幽地看着别处,忽然咬着牙沉沉地喘息,悲切的神情,压抑着一点哭意,跟珍卿说道:
    “妈妈想把我嫁给翟俊,二姐也说可以考虑……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只配跟翟俊那丑八怪搭对……”
    陆si姐哭得很委屈,甚至可以说是很痛苦。
    珍卿能理解她的感受,被亲妈亲姐瞧不起,确实不是一种好感受。
    但谢董事长跟二姐,想让俊俊哥配陆si姐,倒未必是出于瞧不起。以陆si姐的心态性格,要找有能力而能包容她的人。可这种人哪那么容易找。说句不好听的话,俊俊哥若不但能力强,而且长得英俊潇洒,他却未必会喜欢四姐了。
    可是话说回来了,叫四姐跟俊俊哥匹配,硬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真让人难过不甘啊。
    陆si姐见她反应平淡,质问她:“你愿意嫁个丑八怪吗?”
    珍卿支吾一下:“我不说一定不一定的话,如果没有三哥,我未必不会选一个丑八怪。”俊俊哥虽说确实巨丑,但他能力性情人品是上佳,非要叫她在相貌和能力性情人品中选,以她的个性不会选容貌的。长得好而不着调的人,害人害己害家庭,杜教授是活生生的例子。
    陆si姐气咻咻地:“可三哥与丑八怪都在,你分明选了三哥。”
    珍卿耸耸肩膀,无意跟不太省事的人纠缠这个。她分明先见到三哥的好不好!
    过了半分钟,陆si姐幽幽地说:“小妹,我决定出国了,到法国去学服装设计。我叫她们瞧瞧,我是不是只能配丑八怪!”
    陆si姐这半年宅在家,其实一直郁郁寡欢,之前还兴念头抛开红尘做尼姑,若她此番下定决心,出国自然比出家好。
    珍卿跟她打预防针:“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四姐用手拍着水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这时三哥在外头呼唤:“雪下大了,天黑得很,积雪山路难行,我们早点回旅馆。”
    珍卿赶忙伸脖子大声应着,招呼陆si姐赶紧起身。
    温泉水的温度很舒适,把人泡得红通通、热乎乎的。出了洞子一点没觉得冷,陡见外头千山妆银霰,万壑飞霜花,这情景壮丽奇秀之极,让人胸臆间浊气一散,忍不住惊艳地欢呼。
    临近温泉的玉兰花开着,好像能闻见她浓郁的香气,三哥上前帮珍卿把围巾系紧,把她帽子也往下拉一下,揽着她莫名就觉得开心想笑。
    陆si姐看着这一幕,说不上嫉恨,却免不了心酸,不过一年多以前,三哥也是这样宠爱她,可刚刚她从洞子里出来,他瞅也没有瞅她一眼,现在也不过冷淡地瞥她,随口说一句:“走吧。”
    三哥小心护着珍卿,珍卿笑嘻嘻地一手挽他,一手挽上陆si姐,跺跺脚说一声“快走”,陆si姐心里才好受一点。
    三哥见着也心中微暖,妈妈跟他说过,小妹作为儿媳她很满意,除了她聪明勤奋有能耐,最关键的还有人品。
    都说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难忘,她其实很有君子之风。对于抚养她长大的祖父,她愿意挣钱买房供养他,即使杜太爷并不通情打理,给她找过不少麻烦;对于善待她的二姐姐,她不计个人安危去救她,这也很让人感动。就是不友好的四姐姐,她也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看其他人的面子,也已经很不错。
    人生的路那么长,跟你共渡余生的人,是人品贵重、可堪信任的人,陆三哥轻松地想,少小时家庭破碎的痛苦,成年后人心难测的惊悸,也许都能这样被一个人抚慰之。
    回到旅馆才知元礼生病了,昨天泡温泉没注意保暖,下午谢董事长起兴去看望贫户,大房的三个孩子也带去了,估计又吹着了凉风。
    今天上午元礼没出来活动,谢董事长过去看他,发现这孩子发着烧,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得伤心。
    赵姐夫很自责,因为元礼昨天跟他一起泡的。只是他不好讲元礼古怪而别扭,姑父嘱咐他穿好衣服再出去,他头也不回地敞着衣服跑出去,怎么讲都不听。
    父母离婚的半大男孩,本就别扭的性格更别扭,吴二姐其实最能理解,她见证过母亲两次离婚。家庭中的成员离你而去,原来的生活完全被打破,就是小狗也有一阵难受。
    大家不约而同地去探病,珍卿把从山下摘的一把黄腊梅,放在元礼床头的鲜花瓶里,嘱咐他安心养病,病好后大家还一起游玩。
    娇娇把巧克力给大哥,仲礼把最喜欢的轮船模型,送给生病的大哥在床头摆着——据说是元礼觊觎已久的,说好病好就还给他的。
    心意已经奉上了,病人的房间,谢董事长不叫孩子们多待。她亲自给元礼吃药,告诉他吃完药睡到第二天,感觉肯定会好很多。
    元礼吃过药,眼睛还睁得骨碌碌,吴二姐叫他睡他说睡不着。谢董事长跟小儿子说,你弹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陆浩云虽然觉得,元礼这种孩子不能惯,不能叫他以为生病了就成世界中心,还是坐下来弹奏一曲。
    三叔弹完琴就出去了,元礼闭上眼并没有睡着,他心里有轻微的紧张,他怕所有人都走光,又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奶奶跟二姑交代一阵出去,二姑拿着一本书,守在这个房间里看护他。
    他心里稍微安顿一些,那些压不下说不出的感受,也随之消失一些。仲礼的轮船模型在床边,小姑的腊梅放在玻璃瓶中,枕头底下还有娇娇给的巧克力。
    他本觉自己在谢公馆可有可无,心里一时冷一时热,积累了不少怨恨,想着也许当初应该跟妈妈走。
    可这怨恨渐渐平复下去:只要他知道还有人爱他,就算不像爱仲礼和娇娇那么多,他也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甚至在有一些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很幸福。
    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原来生病是一件好事。
    过一会儿,二姑父也过来了。他带来一碗杜太爷叫人熬的姜汤,元礼很乖顺地喝下去。
    他这时开始有点犯困,二姑又给他量体温,跟二姑父轻声说什么,他在模糊的说话声中睡着了。
    在黟山玩了一个多礼拜,等到正月二十六天大晴,他们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
    在返程的火车上,珍卿还是画她的字角,同时也在构思新小说——钱缤学姐来年还在《新女性报》,比较锋锐的杂文在她那通不过。
    到站前路过华界贫民窟,娇娇突然惊奇地说:“那么破烂的房子,他们在干什么?”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杜太爷觉得她少见多怪,嘀咕一句:“过日子嘛,干啥嘞!”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脸上,是一种冷静克制的同情,说:“那是他们的家,他们在那里过日子。”
    娇娇、仲礼、元礼都惊奇,仲礼和元礼多少明白贫穷是什么,但娇娇还没有准确的概念,之前去黟山看望贫户,他们那有流行性的伤风,谢董事长没叫他们近处看。
    所以娇娇还很不理解:“他们的房子那么破,为什么不搬到大房子住,他们在那做什么呢?”
    珍卿在心里暗暗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何不食肉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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