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迭,天色暗淡,萧复收了风筝:“夫子肚子饿了,煴儿,我们不玩了,喊夫子吃饭吧。”
    林子葵吃饭时也很沉默,萧复看在眼里,就给他夹菜,一直夹。由于萧复不爱吃饭,平素爱看他吃,林子葵爱吃什么,正常吃两碗,饭前饭后爱喝汤,偏爱牛骨汤,不怎么吃肥肉,吃菜爱吃嫩芽,但也不挑食,总是把喜欢的先吃了,再把不爱吃的全部解决,他全都知道。
    大概林子葵自己都没发觉,桌上没有一道菜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今天甚至没有胃口,全让煴儿多吃了,煴儿懂事,要陪林子葵看书,萧复不让:“明日夫子还要领旨入宫,今日得早些歇下了。”
    宇文煴拍手庆道:“夫子要领旨入宫么?太好了,日后夫子每日进宫,煴儿就每日都能看见夫子了!”
    萧复还不放心,让宇文煴就睡在隔壁,有他在,林子葵如果生气,应当也不会同自己吵架。
    吵架不是林子葵的性格,可兴许吵一架会更好。
    不过萧复只想平静地将此事揭过去,在他看来,林郎这样心软,再多哄哄就好了。
    林子葵净手净面,换衣上床,他没办法不让萧复进门,将门插上,他就走窗户,林子葵还没忘,其实他睡的府邸、房间、床,全都是萧照凌给的。
    他怎么睡得着,一头乱麻还无法理清。
    萧复提着灯走窗进的,将房间里的上元花灯点亮了:“林郎睡了么,看牡丹花灯,你送我的。”
    林子葵闭眼装睡——牡丹花灯,他想起那天晚上了,他和照凌夜游秦淮,照凌不将庞尚书的儿子放在眼里,骂他猪脑。
    想起那夜的糖饼很甜,照凌在幂篱的软纱下亲了他。
    历历在目,甚至眼下还记得起当时心动的感觉。
    “林郎睡了啊——”萧复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很乱,显然是在装,他小声道,“那我不吵你了。”他将灯放下,窸窸窣窣地脱衣裳,脱外衣剩里衣,看见林子葵就睡在床边上,明显是不打算让自己上床的,萧复干脆一步跨进去,自个儿睡空敞的床里侧。
    林子葵的小心机还不止如此,他还用被褥把自己卷着,卷得很仔细,像地里的萝卜,不使劲往外拔是拔不出来的。
    萧复嘀咕一句:“没有被褥么,今晚怎么这么冷呢,哦,原来是白露了。”
    “啊,好冷。”
    林子葵眼皮颤了颤。
    萧复:“阿嚏!”
    林子葵想告诉他,白露是八月初六,今天不是白露。他知道萧复在打哆嗦,可不知真假,约莫是假的吧,可林子葵无法确认,想他冷,怎么不知道去喊人拿一床被褥来呢,软榻上不是有么。冷,又为何穿那么单衣习武之人,战场上身经百战之人,才八月间,他又怎会冷……
    林子葵忍不下去了,听他“柔弱”地念叨着啊好冷,出声:“软榻上有一床干净的衾被。”
    萧复看他终于装不下去了,嘴角相应地翘出了弧度:“我要和小郎君一起睡,小郎君说过,天冷要两个人取暖,我都这般冷了,我摸摸看你的手脚冰不冰。”
    他正大光明地去拽林子葵的萝卜被,一圈圈地把他转着解开了,林子葵滚进了他的怀里,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萧复那双被月色照得璀璨的双眸。
    萧复捉住他蜷起来的手指,放在了心口:“我摸摸看啊,这么冷啊。”
    ——竟真是冷的。
    可这天还不冷。
    萧复有些意外,林子葵身上冷得有些奇怪了,反观他还是温热的,林子葵让他一碰就晓得了,他又在骗人,为什么自己总是会上当,总是。
    “小郎君还在生气么?”萧复夹着他的腿,去蹭他的脚,原来脚背和脚趾,全都冷得彻骨,刚八月间,已经到了需要汤婆子的地步!谢老三从没说过林子葵有寒疾,平日也没发现,只是今日格外反常。
    这反常从何而来,萧复知道。
    听他呼吸声紊乱异常萧复就一清二楚。
    林子葵没法子,挣不开,只能看着他:“我若生气,你治罪么?”
    “我都不是摄政王了,治什么罪?”
    林子葵闻言一下惊坐起:“你说什么?!”
    “你要萧照凌,不要摄政王,不是么?”
    萧复跟着坐起身,墨发披散,衣领大敞,露出白皙的锁骨,结实的胸膛,道:“出宫前我就写信给太皇太后了,让她代替我垂帘听政。如今你殿试也过了,我替你收拾了科场上徇私舞弊的贪官,如今功成名就,也可退位了。你知道做这摄政王很不好的,总要上朝,怎么伺候我的小郎君,还叫他误会我不回家,是不是变了心,哎。”萧复擦了擦眼泪。
    林子葵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推开:“你、你荒唐、荒唐!萧照凌,你这就回宫去,把你的信拿回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了摄政王威慑,这四海表面的太平该瞬间土崩瓦解了。
    林子葵很清楚,内乱外患,顷刻间便会导致国家动荡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萧复的衣服让他推得更乱了,他也没有要整理的意思,撑着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林子葵说:“那你还气么,不会休了我吧?还要我么,你要我我就回去一下下。”
    第65章 金陵城(34)
    尽管萧照凌看起来一如既往, 在自己面前没有半分身处高位的架子,可逼迫自己妥协的威胁,竟是拿社稷安危做赌注!
    林子葵心里又气又急, 急躁地给他穿衣裳:“你先回宫,快回去!”
    “那你要答应我啊。”萧复摊开双手, 任由他给自己系领子,看他系偏了,又重新系,萧复歪着头看着林子葵, 去找他的眼睛,从他眼里看见了许多情绪。
    他不知道林子葵怎么会这么多思多虑,道:“又不说话了?”
    “我、好、我、我答应你,答应你。”林子葵语无伦次。
    萧复低头凝视着他,声音认真了些:“你答应我, 不许还乡,不许躲我, 你闹别扭但不能不理我,你要是怕我, 你就说,我改, 若你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坏事, 我人就站在你面前, 我在你们老林家跟你拜的堂, 难道不比外面的流言蜚语要真实么?”
    自然,那个心狠手辣的摄政王萧复, 只是活在林子葵耳闻的谣言里。
    至于萧照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年里林子葵已然深入了解, 可他嘴里的假话数不胜数,林子葵是不信他么?不,他每次都都信了萧照凌的话,每次都信以为真!每次都不去探究真假——直到真相被撕开那一刻。
    倘若有一天,这个摄政王告诉他,成亲也是假的,自己不过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乐子,一场断袖游戏,林子葵……他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若真有这么一日,他大概此生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林子葵沉默地给他穿好了衣裤,萧复攥住他的手心:“你答应我么?”
    “嗯,答应,你先回宫,在上朝前和太皇太后解释清楚。”
    萧复嘴角终于有了弧度,他翻身下床喊:“元庆,你回宫一趟,把我下午让梁洪带去慈宁宫的信带回来。若太皇太后问起,就说本王改主意了,明日照常上朝!”
    林子葵不肯睡觉,要等亲眼看见信带回来了才肯闭眼,萧复正巧和他躺在一起说话,问他记不记得这个,记不记得那个。
    “你记不记得,去年你在行止观的神牌上,写过我的名字,说和我两情相洽,两心相印,要与我喜结连理,鸾凤和鸣。”
    “……记得。”林子葵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可他记得,写的分明是和“肖照凌姑娘喜结连理”。
    如今萧非肖,郎君非姑娘,甚至照凌都不是本名。
    林子葵背着脑袋对着他,说:“你叫萧复,字照凌?”
    萧复只能看着他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情绪,回答:“是,照凌,只有很少的人会这样唤我。我名字可没有骗你。”
    这算不上骗,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林子葵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睫毛低垂,视线落在地上的清透月光上:“那萧复,”这个名字念在嘴里,显得陌生,“你还有别的事瞒我么?”
    萧复不乐意:“怎么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没有事瞒你了,以前说过,我有一个长兄,一个长姐,还有个小妹,我娘骁勇善战,我爹要温吞的多,我爹就是个读书人,性子有几分迂腐,不过我的事,他还管不了。”
    林子葵想起曾见过两次昌国公,在硕王府。
    也见过照凌的母亲明华郡主,但那样的场合,林子葵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对方也没有上来要跟他这个寒门出身的“会元”结交之意。
    林子葵不爱攀高结贵。
    当时硕王爷提点了他:“昌国公是摄政王萧复、太皇太后的爹,你去他那里混个眼熟,得他赏识,以后对你的好处大着。”
    林子葵知道有好处,可他就那个性子,看了至多三眼昌国公一家,最终还是迈不开腿。
    罢了,这捷径他走不了。
    萧复解释着:“像我爹那样的人,若我早些时候带你回家,他知晓你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只会疑心你的学识,平白让你不舒服。如今等你高中,有了官职,我便说是殿试一眼相中你,见你好看、学问好,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怪我是个好色之徒,见小郎君美色动了歪心思,糟蹋了国家栋梁。”
    林子葵听在耳朵里,将他的一字一句碾碎了想。
    萧复只是解释,并未道歉,兴许他心里有歉意,只是说不出口。
    林子葵喟叹一声,为他开罪,感受到他从身后拥抱过来的温度,丝丝缕缕的,传递到了自己的全身,似乎连手脚都没那么冰冷了。
    萧复挨着他:“林郎记得么,我的生辰是多久?”
    “记得,你说过,八月十五中秋,团圆饭便是你的生辰,所以你小时候总是不高兴,生辰为何总是要吃月饼。”
    “是,是八月十五,我那时不爱吃月饼,后来再也不知道月饼是什么味道了。我娘还说,说我中秋生辰,后羿转世,日后要娶个像嫦娥那样的女子。我才不娶,说句掏心窝子的,小郎君是天上的月亮被我摘了,比嫦娥还好看。”
    萧照凌不念书,可他比读书人还会说话,林子葵当初可不就是折在他的容颜和这些花言巧语下的,如今听来,并不是不受用,只是伴随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等到元庆回来,林子葵看了那封信,信上写:
    “长姐,明日起,我就不当这摄政王了,劳烦您辛苦些垂帘听政。”
    这字迹,绝对是萧照凌的稚童体无疑,不是元庆造假,他是真写了,没写原因,就这么一句话。
    林子葵当场就将信撕碎点燃了,回过头告诫他:“这样的信,以后不能写,待陛下长大,国家安定,四海太平,你才能卸下责任。”
    “好,遵命,可以睡觉了吧?”看一眼月光,萧复道,“都亥时了,卯时我还得起了上朝。”
    林子葵躺下,肩膀还有些僵硬。
    萧复将他背着自己的身体扳过来一些:“还不想看我呢?”
    林子葵睁着眼睛,没有戴叆叇,视线里萧照凌的轮廓不太清晰,朦胧地罩着一层月霜。
    “你没有……点我做状元吧。”他问。
    “小皇帝点的,我不知道。”
    林子葵不知怎地松了半口气,不是萧照凌钦点的,那便好。
    林子葵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被萧复一把捞过去到了怀里,听他低声道:“睡么?”
    “嗯。”林子葵应了声,萧复一只手摁着他的脑袋,一手圈着他的腰,起伏不定的心跳声回荡,林子葵闭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卯时天亮。
    萧复起床换衣,一场梦醒,林子葵这下终于知道了,不是梦,也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整日起得这么早。
    林子葵跟着起身,被萧复按回去:“不用,你睡着吧,外面冷,别起了。”萧复穿上外衫,站在床边,“上朝这样辛苦,有时候我又不想让你做官,十日才休沐一回,可要苦了你。”
    林子葵摇摇头没说话,半晌道:“煴儿呢?”
    萧复看了一眼厢房门道:“让他睡着吧,你待会儿喊他起来用早膳。”说完系领口盘扣,弯腰亲了下林子葵的脸,好像没闹过矛盾那样甜甜地说:“我走了啊,午时回,要留饭。”
    说完将帐子放下,林子葵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听见萧复出门的吱呀声。
    林子葵平躺在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早上辰时,林子葵起了用膳,煴儿吃了三个大包子,墨柳忙里慌张地出门:“公子,殿试结果一般多久出来啊,是不是今日?我去贡院看看!”
    陈元庆是知道的,说:“听说往年都要隔几日,今年为了杜绝徇私舞弊,殿试没有用内阁进献的题目,而是改成了皇帝当廷策问,今日出黄榜,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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