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林子葵先下,墨柳守在门外:“公子,林终于回来了,殿试怎么样了,诶?怎么是陈兄送的你啊?”
    林子葵摇摇头,脸色还很苍白。
    墨柳心下一抖,难道是考得不好,又道:“相爷在里头等你的。”
    “老师来了?”林子葵停在门外收拾了下心情,抬步走进去,薛相坐在书房等他,很温和的模样:“怀甫,殿试如何了?”
    林子葵站在他面前:“老师,殿试……结束了,我不知结果如何。”现在看见薛相,林子葵就知道,他也帮着萧复瞒了自己,可老师是有坏心的么?
    林子葵无法指责诘问,只能以沉默对待,他不提这件事。
    是薛相自己提的。
    “你今日殿试,可有抬头?”薛相喊,“你坐下吧。”
    林子葵现在情绪稳定了一些,没有发抖了,吸了吸鼻子坐下道:“抬头了。”
    “那你看见了摄政王。”
    林子葵抿紧了嘴唇:“看见了……”
    薛相叹道:“你心里一定怪老师吧,知道,却不告诉你,助纣为虐,践踏你的一片真心。”
    林子葵摇头:“学生没有怪老师,他的身份……学生知道,不能轻易示人。”
    哪有皇帝微服私访出宫,悄悄告诉别人“喂,朕是皇帝”的?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这么短的时间,林子葵还很难想清楚。或许给他一些时日,他心里会安定平和一些。
    薛相解释:“老师不说,是因为此事,要由照凌那小子亲口跟你说,我是你的老师,但也不便插手你们的事。”
    林子葵点了下头,瞧着是听话的,可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薛相继续:“萧照凌曾对我说,要为你铺平这青云路,不必挣扎泥泞官场,你可知何意?”
    林子葵望着他。
    薛相说:“当年老师混迹官场,要察言观色,俯首做低,忍气吞声,那些贪官污吏,老师一个都处置不了。老师只能忍耐啊,不断地建功立业,三十五岁当了钦差大臣,有了权力,老师终于可以收拾那些逍遥法外的东西了!如今,你手里握着的是世间最锋锐的一把剑,可斩杀世间万物,你要用它杀贪官,还是杀自己?”
    他这是提点林子葵,就算不为这层夫妻关系,为了他心底鸿愿,也该把握住这把剑。
    这天底下,有谁像他这样,可以任用权力至尊的摄政王来铲奸除恶?
    林子葵耳朵嗡嗡的,这根本不是他此刻该考虑的事,他不想考虑这个的,他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对的,林子葵想,自己需要的,兴许是萧复对自己的一声道歉,也或许一声不够。
    可林子葵知道,自己走不了,也剪不了这段关系,他是没有这样的权力的。
    窗棂外银杏落了满地,林子葵饿了却吃不下东西。
    老师走了。
    薛相留他一个人思考,自己点到为止,多说无益。
    林子葵沉默地望着地上落叶,池塘黄昏。
    门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沿着长廊,是孩子笑闹的吵声,林子葵坐在房门檐廊下,闻声抬头,看着长高了些的煴儿,穿着喜人的桃花粉色锦袍,朝自己乐颠颠地跑过来:“林夫子,林夫子!煴儿做了风筝带给你!”
    煴儿扑到他身上来了,林子葵猝不及防接住他,只能展露笑意:“煴儿怎么来了?这是燕子风筝呀?”
    “夫子,煴儿做梦都在想你,”宇文煴很喜欢林夫子,脑袋在他怀里拱,眼睛圆溜溜的像清澈的葡萄,望着林子葵,“可是兄长说你很忙,不肯带我出……出府来见你。”
    那可疑的停顿,让林子葵陡然想起今日殿试时听见陛下的声音,抬头时也似乎瞧见了,是个年幼老成的稚童,那模样……
    林子葵看向眼前的煴儿。
    云煴……
    不就是“宇文”么。
    林子葵一下恍然。
    原来父母双亡的宇文煴,是文泰帝的皇子。
    所有人都在骗自己,连孩子也是!可煴儿这样的身份,真能说么——说了,自己还敢坦然抱他么。
    林子葵不知道,所以能让这殿下在他怀里撒娇,而不担心将他冒犯。
    现在他猜到了,心下有些奇怪,可更奇怪的是,林子葵没办法推开宇文煴,告诉他自己不得如此。
    “煴儿,你怎么跑这么快,兄长都追不上你了,你将夫子撞倒了怎么办?”
    后面长廊尽头,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萧复的音色很亮,也有些沙哑,二者并不冲突,熟悉到他咳一声,林子葵都能听出来。
    林子葵停顿了许久,才迟疑地抬头望过去,萧复在火烧云下朝他慢慢走过来,身侧渡着柔和的金光,俊美的一张容颜,像是神祇的金身塑像活了过来。
    煴儿喊:“兄长,你也陪我们一起玩风筝吧。”
    黄昏微风习习,再放一会儿风筝,就该天黑了。
    萧复眼神落在林子葵身上不放:“好啊,煴儿问问夫子同不同意我一起玩?”
    萧复灼灼的目光罕见地有些不安,怕他拒绝。
    作者有话说:
    萧某:他若不同意,宇文胄你先死
    第64章 金陵城(33)
    林子葵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从没想过,萧照凌居然利用小孩子来胁迫自己。
    煴儿埋在林子葵怀里撒娇道:“夫子,你许他一起吧, 兄长说了,他谁的话都不听, 只听夫子你的。”
    林子葵收回目光,落在宇文煴身上,问:“你兄长教你这么说的么。煴儿告诉夫子,他还教了什么?”
    煴儿年纪还小, 萧复教他撒谎和隐瞒身份,他本就心虚,林子葵这么一问,他就支支吾吾起来:“兄长在马车上说过,让煴儿哄你高兴, 只要夫子高兴了,煴儿就可以……经常和夫子玩了。”
    林子葵:“这么晚出宫, 你身边的嬷嬷会担心的。”
    宇文煴摇头:“跟嬷嬷说了是和皇父一起,嬷嬷不会……”说到这里, 他陡然意识到说错了,立刻用小手捂住嘴, 悄悄看了眼皇父。
    皇父没有说话, 只是走得近了, 也没有要生气斥责他的模样, 他只是单纯地站着,好像不太敢坐, 就站在自己面前, 皇父高大, 就像一座山,夫子坐着,像触手可及的水。
    宇文煴望向林子葵:“夫子知道了么……”
    林子葵点头,面对小孩时神色是恬淡的:“嗯,夫子知道你叫宇文煴,你不叫云煴。你兄、”他停顿了下,道,“他教你撒谎,是为了你的安危,可撒谎本身,是一件不对的事,对么?”
    宇文煴也点头,忍不住啃手指:“是的,煴儿也不愿意的,夫子都猜到了,夫子好聪明!”
    林子葵很轻微地笑了笑,并没有看萧复,仍然注视着孩子,摸着他柔顺的头发说:“可夫子前后只见过你三回,所以煴儿隐瞒身份,对夫子撒谎,是情有可原的。你是皇家人,对陌生人吐露自己的身份,是会有危险的,你……皇父没教错。”
    站在一旁的萧复:“……”
    他怎么听不明白,这是话里有话,是在对自己说。
    不是怕自己就好,萧复寻思自己名声也没有那么坏,怎么也比宇文铎好吧,他怎么能视自己如豺狼虎豹呢。
    萧复忍不住出声:“那个,我也情有可原。”
    林子葵不作声,只抱起孩子,这孩子几个月不见,体重上去了,个子也窜了。林子葵还没吃饭,他早上就没怎么吃,害怕殿试太久了想如厕,到时憋着了怎么办,如今等于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抱得有些吃力。
    “我们去院子里放风筝。”
    煴儿抱着林子葵的脖子:“好啊好啊!放风筝!皇父也来!”
    萧复眼疾手快去捡地上的风筝:“孩子我抱,子葵,你拿风筝。”
    “不用,煴儿才四岁,我也抱得动。”
    ——虽然没有看自己,但林子葵回答了自己的话,萧复悬着的心松了些,遣散了院子里所有的下人,他先去牵风筝,顺着风将燕子风筝慢慢放飞出去,再将风筝线递给了宇文煴。
    宇文煴仰头牵着风筝线,林子葵教他:“要一点点的放,风往哪边走,我们就往哪边。”
    天上飘起一只剪刀似的花燕子,林子葵问他:“风筝是煴儿自己做的么?”
    宇文煴视线高高地落在天上风筝上,轻声道:“是和母妃一起做的,还没来得及放,父皇就驾崩了,宫里不能放风筝了。母妃说,等来年开春再放的……后来,她生病了。”
    林子葵看着他,心里叹口气,风筝还没来得及放,这孩子母妃也走了。
    林子葵抱得手臂软了,却还是将他抱着的,他这时间全心全意都在宇文煴身上,顾不得萧照凌,短暂的将他忘记了,尽管萧复时不时凑上来动一动,还要说话,说:“煴儿问问,晚上我们能和林夫子一起做秋天的风筝么?”
    宇文煴真是个老实孩子,萧复怎么说,他就怎么问,林子葵道:“晚上要看书。”
    他还重复:“皇父,夫子要看书。”
    萧复问:“煴儿问问,看什么书?”
    宇文煴:“夫子看什么书?”
    “圣贤书。”林子葵有些累了,将宇文煴往上颠了颠,换了只手。
    萧复伸手:“煴儿让皇父抱会儿吧。”他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去:“我来好了,你休息。”林子葵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复很轻松,一只手就将孩子抱着了,任由他自己放着风筝,还有空闲扭头对林子葵笑着道:“我近日也爱读圣贤书,有许多不懂的,林郎讲解与我听可好?”
    林子葵低着头:“摄政王身旁有那么多大学士,我无足轻重。”
    萧复眉心不经意一皱:“拜了堂的,亲口承诺死生契阔的,你说自己无足轻重?”
    他还没回答,萧复就自顾自道:“我瞒你固然不对,可情有可原,你若早知我是谁,如何相识相知相爱,怎与我你侬我侬……”
    林子葵顾忌着煴儿,抬头打断他说:“孩子在,你别说了。”
    “煴儿才几岁,他怎么听得懂,他听见又如何?”
    宇文煴一只手捏着风筝线,一手捂着耳朵:“煴儿听不见哦。”
    萧复执着地注视他道:“况且你还要考试,你如何平常心应试。”
    萧复有许多的理由,林子葵都知道,他有理由,他不得已,可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始料未及,如今……要他如何坦然面对萧复,以什么身份态度,以天子门生的身份?君臣之礼?夫妻之礼?
    他如何正视这“会元”的身份,自己殿试名次如何,林子葵甚至都能猜到。
    萧复那天晚上说,他会连中三元的。他心里恍惚错乱,不是自己有本事,求了相爷做老师,靠的是他萧照凌的面子,取中会元,靠的是摄政王清扫科举舞弊,殿试死里逃生,靠得亦是他。
    林子葵读许多书,黄兄被害,他也曾觉得自己没本事,不是高官子弟,王公贵族,救不了黄兄。眼睛瞎时,他却不觉自己无用,只恨官僚主义,门阀黑暗,总有一日,要打倒这些世家门阀,换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的科场!
    现在恍然,原来自己也靠上了世家门阀,不知不觉间,他竟走了世家子的捷径。
    清晨殿试,午时知晓他身份,现在方才日落。
    宇文煴的风筝缠在树上了,萧复飞上树去给他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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