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每一次都说不过这个小姑。
    但谢韫从不觉沮丧,亦不会如姨母一般视之为忤,恨不能诛之为快。
    反而隐隐有欣赏,甚或是渴求之感。
    渴求?
    她的心莫名跳的快了快。
    元承晚并未同谢韫待太多时辰。
    她早便留意到谢韫方才所制乃是皇兄的衣物。
    余杭丝绵,以水缫丝,乃是钱塘每年的贡赋之一。
    其质地轻软贴身,又加之谢韫巧手细造,每一处都妥帖完美。
    可见她费了多少工夫。
    可她既身为统率六宫的皇后,平日里的宫务便是繁极,竟还需挤出辰光来做这等活计。
    元承晚只好先告了退,不在一旁耽误她的时间。
    她其实想劝谢韫不必自苦自劳到如此地步。
    可自向前劝过的结果来看,这位娴淑的皇嫂此刻或许还听不进去。
    再者便是,若叫那位背地里多口多舌的皇帝陛下知晓了。
    恐怕他便不止要多嘴多舌,还要多生事端。
    或许当真如裴时行所言一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也终究如他所言,她元承晚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成为一条涸辙之鱼。
    午后风华极好,丹墀在日光下流丽悬光,一直通雕梁粉壁的宫殿而去,极目处绮疎青琐,脊兽威严。
    这巍巍宫城好似一座座拔地而出的连绵山峦。
    可惜终究不是山峦。
    只因飞鸟飞不过层重朱砂红墙,亦绝无可能视皇城作家,留歇此地。
    长公主坐在辇中,方才远眺时被日华眩了双目,正低眉抚额。
    余光却倏然望见宫道旁的通议大夫周颐。
    她丹唇微启,唤住了升辇侍人,亲自下辇相见。
    作者有话说:
    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
    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均出自《女诫》
    裴时行:会扮可怜的男人最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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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观人
    周颐亦曾任过上书房授书一职。
    彼时他方过不惑之年, 却难得不似同龄夫子一般沉肃,从不在人前作威严姿态,向来笑意温和。
    廷议之时, 偶起争端也总是慢条斯理,一边捋须一边悠然解释。
    元承晚对周颐慢悠悠捋须的模样记忆犹深, 及至日后离开上书房, 每每忆起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可或许是他当真不擅师教庠序之道,周学士总能将书中精巧奇诡的方技诗赋都叙出平淡无味。
    兼之长公主彼时正对桑仲玉万般推崇,周颐的课便向来只作她补眠之用。
    周颐不是个好夫子。
    可这些年他辗转判徙于诸地方州县,素来亲事农耕,数十年不食玉脍金齑。
    任潍州知县时清理冤狱, 因此得罪当地豪强, 差点死在地方上。
    亦或是天正二年,相州决口, 他亲至漫漶倾圮处疏水堵堤, 而后以身作则捐出半数家产。
    论及此人平生功绩,种种举动实可称得上一声父母官。
    若不是前番周旭下药, 今次又出了周家奴仆的揭发一事, 元承晚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位昔日师长了。
    她口中扬声止了周颐的礼, 缓步下辇。
    一为旧情, 一为探听他究竟有否参与下药之事。
    “本宫久不见周博士, 周博士近来安康否?”
    元承晚感念儿时教导之恩,仍尊用了旧称。
    周颐已过花甲,原本用不了几年便该悬车致仕。
    可或许是老来丧子一事打击太过沉重, 这位老人在短短数月间倏然衰惫。
    长公主此刻望去, 只见他两鬓凋零如霜雪, 背也愈发地躬偻下去。
    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昔年。
    他呵呵笑, 连捋须的动作都分毫不差: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殿下您,日头毒辣,您快回辇上才是。”
    元承晚淡笑点头。
    却听这位老臣主动继续道:
    “臣年岁已大,力不能济国事,前日上表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今日入宫亦为此事。
    “不料竟得见殿下一面,当真是老怀甚慰,惊喜万分。”
    他眯眸慨叹道:“臣这一生无功无绩,临老临老却也不甚体面。”
    这话里指的是自己当年动用了关系将周旭塞入指挥使司一事。
    彼时上京坊市都道说周颐故作清高大半生,可事涉亲私,还是同那些大人一路做派。
    连街头巷尾都有歌谣来讽刺周家父子,道是:
    旭阳在何处?占在北所口。旭阳是阿谁?非豺即是豹。
    可这位老人笑眼清皦,并不愠怒,也不驱赶。
    就这般捋须走过了上京城长约一年的街议巷论,一如昔时。
    唯有一处不同,便是身后多了一串跟唱歌谣讥嘲的顽童。
    彼时场景,堪称上京一奇观。
    周颐继续道:
    “但是呵,得陛下一句良臣,又得殿下一句博士之称,此生值也!”
    元承晚望向这位官袍半旧,爽然一笑的老臣。
    又见他抬袖时,内层已磨至半破的麻衣袖口。
    一时不知作何滋味。
    她沉默片刻,终于道:
    “那便遥祝周博士老而归乡,享受自然,享受天伦之乐。”
    昼光清朗,这对昔日的师生在繁夏之季,长长宫道红墙下互揖作别。
    及至回到府中,长公主脑中也俱是作别周颐时,他离去前的士人一礼,苍目中包容又平静的笑意。
    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却又捉摸不住。
    裴时行握卷,安静地望她。
    他被视作无理取闹的娇气男子生受了一日冷待,此刻也算有所反省,稍有改善。
    元承晚倚在嵌螺钿美人榻头的迎枕上,他则正襟安坐在榻尾。
    手中握的正是今日要念与小儿的诗文。
    元承晚方才瞥眼看去,那洁白纸页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甚至以不同笔墨分出青黑红三色。
    这不过是寻常的幼童启蒙之物,何曾须得劳动状元郎的笔墨。
    长公主觉这男人约莫是做夫子上了瘾。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比周颐更适合教书。
    裴时行自是从方才便看出长公主的神思不属。
    他合了手中卷,温声询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元承晚转眸,神色有些彷徨。
    她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道与裴时行。
    可沉默几息后,终究在男人温和又干净的目光里感到安定。
    长公主允许自己此刻生出的依赖感。
    她想对着他倾诉。
    “我今日见到了周大人,就是周旭的父亲。”
    “嗯。”
    他并不急躁,也不逼问。
    只坐在她身旁,安静又可靠,挺拔似一仞沉毅寡言的青山。
    长公主的满腹心事、那些缠不出绕不开的疑惑,一切都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开口。
    此刻俱都化作溪泉,潺潺流向他包容的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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