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这便要大步回殿,宣府医来瞧。
    元承晚顺从地被他抱着,勾紧了驸马的脖颈。
    待走出几步,她在一片摇晃的视线中仰望着裴时行清晰利落的下颌,终于悄声道:
    “本宫不疼,放我下来。”
    裴时行浑身一懈,脚步滞住。
    男人周身韧薄有力的肌肉都随怀中软玉的一句话而镇静下来。
    却未敢放松抱她的力道。
    他将人往自己胸口紧了紧。
    而后低眸,冷冷睨向怀中人。
    白皙颈项间的喉结因吞咽而轻滚,下一刻却又死死抿住唇角。
    这副模样,好似方才不是他慌的主动抱起人,却是她自个儿跳到他这个贞洁烈男身上来的。
    长公主目色游移,难得略有心虚之感,轻轻翘了翘脚,示意他放下自己。
    “呵。”
    裴时行自喉间冷笑一声,轻手轻脚放她落地。
    言间几分气郁幽怨:“你总拿孩儿吓我。”
    “你也只关心孩儿啊。”
    裴时行立时被这一句气得喉头发闷。
    他咬牙别开脸去,再不愿望一眼这没有心肝的坏女子。
    下一刻却又怒极反笑。
    眸若寒星的俊朗男子回眸,话音冷沉道:
    “不然呢,不关心孩儿,去关心殿下的异姓表兄吗?”
    “……”
    元承晚一时气结失语。
    可见男子骨头轻,惯不得。
    如裴时行这般时而涎皮赖脸时而气性十足的男子便更是如此。
    否则等闲便要叫他寻着机会蹬鼻子上脸。
    长公主悟出至理,痛定思痛。
    隔日便递牌子进了宫,再不愿望见这贱人的脸酸模样。
    谢韫知她入宫,一早便在千秋殿备下各色小食茶点。
    元承晚一眼望去,俱是合宜妊妇体质,又对她口味的点心。
    足见其用心。
    她方才由皇后身边的女官延引入殿时,恰见皇嫂正凝神垂眸于手中绣活儿。
    谢韫从前在闺中时,女红便极为出色,每一处针脚都密实平整。
    见了元承晚入内,她放下手头针线,笑望着来人上前。
    皇后生性娟静,不见外命妇时,都作素妆打扮。
    不同于元承晚的锦簇光艳,似谢韫这般柔美的女子,需得于静和平流中方嗅得沁人清芬。
    一丝多余的点染装饰在她身上都会成为累赘。
    她素来贤德驯良,今日亦是因听闻元承晚克扣驸马一事,这才特地诏她来。
    是有话要交代的意思。
    “狸狸克扣驸马俸禄一事,做的不妥。”
    谢韫温婉眼眸中难得显出谴责之意:
    “《女戒》有云: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
    “驸马身为男子,又被陛下擢官任职,在外更需讲究威仪,你却叫克扣一事为大理寺诸卿所知。
    “这叫驸马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起头来?”
    这消息被捂得密密实实,皇嫂又怎会得知?
    元承晚闻言微诧。
    下一刻却不禁在心头暗骂皇兄——
    定是他将大理寺的律表中所奏说与了皇嫂。
    有些人好好一个皇帝,面上威势十足;可谁又能料到,其人背地里对着妻子,竟能如此多口多舌。
    长公主面无愧色:“我为君,他为臣,罚便罚了。”
    朝中上下多少臣工被罚过俸,也没见哪位大人的脸皮同俸禄一起掉到地上来。
    谢韫目色含笑,无奈轻叹道:
    “可他在外为臣,关上门来,你二人便是夫妻,纵不讲夫为妻纲,他终归是男子,狸狸该多顾着他的面子些。”
    她轻声道:“便是你皇兄,御宇登极,震服四海,谁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依你说,论及在外头受的尊奉趋迎,再没有比陛下更多的了。
    “可做回夫妻,无论他在外头受的风光够不够,为人妻子的,还是需的多多哄着他,让着他些。”
    元承晚听的暗暗挑眉,只觉皇兄的日子实在安逸的过分。
    她忽然对裴时行一日胜过一日的刁蛮习性释然。
    日日面对着皇兄这般好命男子,也难怪那男人嫉妒得两眼发绿,如今也敢跟她闹起来了。
    可长公主却以为,皇兄如今受着皇嫂诸多的哄与让,绝不因亦不该因为他是男子。
    而是因了他头上冠冕辉煌,因了陛下二字。
    可这话自然不该直说。
    她眼瞳透彻,灵动神飞。
    忽然发问:“皇嫂,你说,男子可是比女子脆弱?”
    谢韫老实地摇头。
    家塾里的先生一早便有过训导,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男子刚强,女子自应当视夫如天。
    此天之道也。
    “既是不弱于女子,那何须要女子俯就他们?”长公主接续发问。
    还被写入规训,要她们处处小心呵护男子。
    她扬眉一笑,不以为然道:“皇嫂放心,他们碎不了。”
    尤其有一等男子,面皮奇厚,更是无比顽强。
    “可这是天道,”谢韫犹疑道,“生来便是如此,哪有什么碎不碎的……”
    长公主捻了块奶酥糕,却并不入口:
    “皇嫂愿意如此待皇兄,我身为妹妹十分感念。但那是因为皇嫂好性儿。
    “皇兄亦是有幸,得你同他鸿案相庄,可谓天般地配。”
    但她与裴时行才不是这般。
    长公主微微一笑,咽下后半句。
    她又将目光投向谢韫,这位皇嫂才貌俱佳,亦堪得国母风仪。
    唯有一处不美,便是她实在太过柔软了。
    “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元承晚字字诚挚又认真。
    而后眼神恳切道:“比我二十年来见到的许多人都好。
    “那等被你视之为天的男子,要我说来,与你提鞋也是不配的。”
    “他们不是天,更一点儿也不脆弱,所以皇嫂不必如此。”
    谢韫乌黑眼瞳愈发柔和下去。
    这位肆意放旷的小姑总能予她万般精彩。
    她此刻亦不禁低眉合思。
    究竟为何?为何书中要说男子强于女子,贵女子一等,乃是女子的天。
    可又是为何,为何女子就应当处处俯就、照料他们,方方面面算无遗策。
    闺训书中恨不得对女子耳提面命,好似一处未能顾好男子之身心,他们便会脆弱凋萎。
    若当真是天,农人依四时之序耕种劳作,以天为依准,靠天得一口饭吃。
    这才是自然天道。
    哪里有反过来,要“农人”去处处呵护,悉心照料“天”的呢?
    谢韫微微出神。
    而后为自己忽起的这一丝芜杂思绪所扰,一时失笑。
    殿角处错金群山嶂博山炉中并未燃香,想必是缘长公主有孕之故。
    可风过廊檐,帘栊披拂,亦有幽远宁静的爽然。
    二女默然之间,似有清风拂面,香远益清。
    “你总有你的道理,”谢韫终于摇头失笑道,“皇嫂总说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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