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鸣毓无法描述自己那个时候的感觉,只知道自己的爹亲在到处递状纸却发觉终究是沉冤难雪、甚至连刺杀都失败之后,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自刎在爱人的棺木前面。
    也许他是早有预感了,连订做的棺材都是双人棺。
    阮鸣毓木然地将爹亲的尸体收殓起来,带着染血的棺木,驻扎在了一城之主府前,要他给他们一个死而瞑目的沉冤得雪。
    但是官官相护,最后他被打出城门,几乎保不住父亲和爹亲的棺木。
    闻人折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绿眸的男子先是满目悲悯地领着他去火化了尸体,一天之后却带着戏谑的笑容带着他,走进城主府,去到了知县衙门,去了很多很多他爹亲求过的官员的宅邸,扭断了他们的四肢,将他们丢在阮鸣毓面前,笑得迷惑人心,“杀了他们,给你父亲和爹亲报仇。”
    阮鸣毓背着刚刚火化还温热的骨灰,用一条绳子,一点一点地勒死了他们。
    闻人折傲很满意,当即就道:“跟本座回去吧,你看,只要你有力量,你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阮鸣毓果然跟着他回去了,学会了像他一样用笑来掩饰所有,学会了像他一样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是直到见到了年少时的阜怀尧,他才想起自己心里一直有句话没有对闻人折傲说:
    ——也不是有力量就能做到所有的事情的,至少,他救不回他的父亲和爹亲。
    “我知道‘如果’这个词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我还是想说,”阮鸣毓望着车厢里安静坐着的华贵男子,用一种好像是在微笑却看不到笑意的笑容说:“如果当年的皇帝是你,是不是很多东西就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沃国的皇帝是阜怀尧这般的人物,嫉恶扬善,厌恶贪赃枉法,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会死得如此冤屈,他的爹亲也不会绝望到自刎追随而去,而他……也不是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天下宫宫主。
    阜怀尧默默地听他说完,最后才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灵有智,却同类相残。”
    阮鸣毓此时趴在车厢里,仰头望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我。”
    阜怀尧不语,好片刻才道:“你方才不是问朕为什么想要当皇帝么?”
    “……嗯。”
    “一则是朕生在皇宫,长在朝堂,身为阜家人,朕没有不当的理由,天下黎民,苍生万物,都需要朕成为一个维持秩序的存在,”阜怀尧垂眉看了看自己手上廉价的手绳,轻轻地摩挲着,“二则是,朕曾答应过一个人,朕会当一个好皇帝,造福百姓,流芳百世。”
    阮鸣毓觉得不解,“是你的父皇?”
    “不,是一个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阜怀尧沉默了良久,如是道,淡漠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不是有怀念的存在。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大抵就是和阮鸣毓当年母亲去世时差不多的年纪,七八岁的尊贵的太子,行走在市井街道之中,在一个别家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穿街走巷的年龄,逐渐明白了自己究竟背负着怎么样一个千百万人性命的重担。
    可是,他毕竟还小,这样的重任让他觉得沉重,重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微服出宫又被人群挤散了跟随的影卫和随从之后,他头一回任性一把,自己一个人慢慢游走在街头。
    但也就是那么一次任性而已,他就尝到了任性的代价,看起来像是富家孩子的阜怀尧被人贩子掳走了。
    当时的玉衡还不太平,京城中的治安也并不好,除却他之外,还有十几个年纪相当的男孩女孩也一起被他们掳走。
    当朝皇太子就这么混在人群里,被人贩子打骂着带出了京,翻越崎岖的山道,要将他们带去遥远的地方卖个好价钱。
    而他们一群孩子里,最大的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贫民窟里长大的,因为爹娘缺钱而被卖给了人贩子。
    她没有名字,但是很照顾阜怀尧,因为他看起来有一点点像是她的弟弟,所以阜怀尧在被她护着几次之后,便唤她一声姐姐。
    很少吃过苦的阜怀尧这一路走得很辛苦,若不是那女孩子护着他不让他挨打,在他走不动的时候拉他一把,还将本就捉襟见肘的窝窝头分他一些,在日后叱咤风云的天仪帝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布满荆棘的山道上了。
    他们被带到了接近边境的一座城池,安置在一个农家院子里,这里还有七八十个孩子,因为人贩子将他们卖给了一家青楼,那青楼要将他们训练做倌儿或者奴仆,女孩子机灵地拿煤炭抹黑了阜怀尧的脸,挡在前面吸引注意力,被挑去做了接客的姑娘。
    很多孩子都死在那段时期,阜怀尧靠着女孩子的维护和自己的才智,还算过得去。
    只是上天给予的眷顾永远不会无休止的,阜怀尧毕竟年纪太小,还是被一个有着喜欢幼童的怪癖的男人看中了……然后再一次被女孩子保了下来,顶替而上。
    阜怀尧记不太清楚凌晨的时候女孩子被送回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凄惨情况,只记得当时她的呼吸就像是屋外廊前挂着的那盏破灯笼里的火一样,摇摇曳曳,欲灭未灭。
    作为玉衡皇太子,他不止一次面临死亡,也不止一个人为他而死,但是这个浮生相逢的女孩子,却给了他年幼的心灵最大的震撼。
    ……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个神
    其实阜怀尧这般不做足准备只欠东风的坐山观虎斗的性子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至少那个年纪的他就已经是这般沉着冷静了,迟迟没有逃走,也是因为他沿路做了记号,等待他或者是先帝的人前来救援,比起贸贸然偷跑,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但是女孩子的情况却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于是他一咬牙,冒了一回险,从摸个七八分熟的道路逃跑了出去,去找这个地方的官员。
    可是阜怀尧只是一个孩子,他身边没有带有证明身份的东西,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所以他被挡在了衙门前面。
    那时候三更刚过,黎明未至,万物都沉寂如死,天穹乌黑星辰不见,阜怀尧站在衙门前空荡荡的街道上,破旧的衣服低挡不住初冬的寒意,玉衡的皇太子站在空旷却糜烂的城池里,瑟瑟发抖。
    如此狼狈的模样实在太过寒酸,他尚不是日后一个眼神能叫朝堂撼动的天仪帝,所以在天亮见到当地官员的时候,他说明事情原委,不但没人把他当回事,更是恶言恶语将他赶走,暗地里几乎没下黑手杀他灭口。
    有不忍心的衙役偷偷对他说,快走,天高皇帝远,不会有人管这件事的。
    阜怀尧岂能不明白此地官员早已官商勾结坐视不管了,而且,说出他是当今太子的话,恐怕他还会死得更快,所以只能茫茫然地逃离了追捕的衙役。
    他有想过去找大夫赊一点药,但是身无分文的他不仅在医庐前面吃了闭门羹,还险些被对方养的狗咬断手腕。
    大夫恶言恶语地拿着扫帚赶他,道这年头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大发善心。
    还未等到救援的阜怀尧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骄傲能干的皇太子蓦然发现,在得到足够的力量之前,除去了皇家的身份,其实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就只能这样惶然的,极力装作镇定的,绝望的,等援兵。
    影卫贪狼的人到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同样躲了一天的阜怀尧顾不得自己的饥肠辘辘,带着影卫们就去捣毁那个罪恶的据点。
    混战惊叫里,因为他逃走而被惩罚折断手脚的女孩子像是捞上海岸的海藻一样瘫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堆里,在看到他急匆匆推开房门冲进来的时候,濒死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神采。
    她说,阿尧,你回来了。
    阜怀尧呆住,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鼻子很酸,几乎落下泪来,但是他接受的教育让他即使绝望都没办法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展示自己的懦弱。
    他是回来了,可是他来晚了,同行的御医断言已经无力回天了。
    阜怀尧在这个城池逗留了三天,抓了了人贩子这条线上连萝卜带泥挖出来的一串官员商贩,肃清了一城不正之风,雷厉风行之态叫知情的官员惊得一头汗来。
    阜怀尧却没有理会外面的风起云涌,只是呆在手下们布置好的别院里,陪了那女孩子三天。
    那三天初冬叶落,阳光明媚,晒得人醺醺然,阜怀尧陪着她一起晒太阳。
    他大了一些之后还会因为政事、为人交际等各种原因而不吝言辞,那时候却是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十倍的,不过在那三天里,他却是常常对跟女孩子说话,跟她说自己的身份,跟她说外面的兵荒马乱,说众生百态,直到她咽下了呼吸。
    女孩子说,阿尧,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哪个大官家的少爷。
    女孩子说,阿尧,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别再这么冒失了,姐姐担心你。
    女孩子说,阿尧,当官的拿着俸禄受着百姓的尊敬,应该要保护大家的不是么,为什么还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呢?
    女孩子说,阿尧,其实我不想死。
    女孩子说,阿尧,你要做个好皇帝……
    可是话还未说完,她的气息都断了,睁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难以瞑目。
    阜怀尧怔然地阖上她的眼睛,怔然地说了一声好。
    骄傲的皇太子从不轻易承诺,这一承诺便是一生,十几年后,登基即位的天仪帝从不曾辜负过死在那个明媚初冬的女孩子的祈愿,大赦天下,反腐反贪,助民农耕,发展经济,造福玉衡,爱民如子。
    阜怀尧想,无论日后玉衡皇朝会发展到何等地步,他会面临着多少必须要舍弃又必须会牺牲的人事,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曾被他唤作姐姐的女孩子问的那一句话:
    “为什么还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呢?”
    对啊,不管是玉衡皇族还是各地官员,吃的是百姓的血汗穿的是百姓的血汗,那么为什么他们吃饱了穿暖了,百姓却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中呢?
    这是他的天下,他想改变,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承诺,更是他的责任。
    他不觉得自己如何大仁大义大爱无疆,他只是觉得,他需要这么做而已。
    “朕知道做一个暴君很容易,做一个明君却是难上加难,可是有的时候不去做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到车厢里,零零碎碎散在年轻的帝王的白衣上,“既然朕改变不了她已经死了的事实,那么朕就试着改变这天下……也许做得不够好,但是朕问心无愧。”
    阮鸣毓似乎已经听得痴了,神色微微恍惚。
    阜怀尧的目光从手腕上的褪色手绳上收回来,淡淡地道:“阮宫主也一样,你没办法救你的父亲和爹亲,但是你能救自己。”
    他这么说的时候,阜怀尧的模样冷不丁的就撞上了心口,撞得他直发疼。
    阜怀尧记得阜远舟也是这样,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却不肯走出那个禁锢自己的牢笼。
    那么这次他伸出手,那个人可愿跟着他往前走?
    阮鸣毓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惯来风流轻佻的模样,好像刚才的失神不存在一样,“美人儿,你这是劝我弃暗投明么?”
    阜怀尧默了一下,从善如流:“阮宫主的想法朕左右不了,只是冒昧觉得,阮宫主并不是助纣为虐之人罢了。”
    阮鸣毓吃吃笑了几声,“其实你应该杀了宁王。”
    阜怀尧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是么?”
    阮鸣毓用一种散发着异样神采的眼神盯着他,“只有不在他面前,你才会更像是一个神。”
    那么强大,那么冷漠,神一样……叫人敬仰,叫人痴迷,叫人为之疯狂!
    这样的神只能一直坚定地往前走,遇佛杀佛遇鬼杀鬼,无所阻挡所向披靡。
    这才是他和申屠谡雪这种人会对阜怀尧情有独钟的原因——他们的人生没有方向,所以无趣,连看戏看世间百态都无法感同身受,但是阜怀尧却从不会迷失,不管走了多少弯路,有过多少的迷茫,他都能坚持自己脚下的方向。
    他们做不到,只能艳羡。
    阜怀尧却是勾了勾嘴角,眼里有冷漠也有温情,“不,只有在他面前朕才是一个人,朕……只是一个人而已。”
    阮鸣毓却是执拗地摇头,“你是神,你是玉衡的神。”
    阜怀尧不再接话,眼里泄露出一丝悲悯,霜白的颜容上却仍是七情不动的模样。
    阜远舟和阮鸣毓身上都有一种孩子气,但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阜远舟的孩子气只是一种示弱的手段,他永远会懂得这个度在哪里;阮鸣毓的孩子气是一种天真的残酷,用无邪的笑容去揭开人心底深处最不想被看到的柔软。
    其实他并不喜欢铭记过去的伤感和悲痛,他往回看的理由往往都是为了让自己往前走。
    他的过去也并不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但是那些悲伤的岁月他并没有对阜远舟提过很多。
    不是阜怀尧不相信阜远舟,只是在那个人身边,他从来不会不安也不会伤感,阜远舟带给他的往往都是一种无所谓眼前千军万马的安心感——人,只有在脆弱的时候才会选择悲伤地回忆。
    ……
    京城,皇宫,坤宁宫。
    锦衣宫装的女子坐在内殿里,怔怔然地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脸色却是苍白的,茫然的。
    白鸥鸟陪着她待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出现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小菱……你、你别这样,对孩子不好。”
    自从范行知的死讯传来,花菱福就一直是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了。
    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花菱福就像是抓到了一个支柱一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盛华……”
    “我在。”白鸥鸟俯身下来。
    花菱福抬起头来,“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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