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大都和事实有些出入,”阜怀尧淡淡道,目光落在他的眼眸处,“逝者已矣,往事已休,你,真的要听?”
    阜远舟拿起酒坛子,倒满了放在坟前的两个碗,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喝下,方道:“皇兄说,远舟洗耳恭听。”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当年……其实当年七皇叔并不是在朕出生之后才从边疆回来的,而是早在朕的母妃还未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住着了,”话锋忽然一转,“远舟知道七皇叔是怎么样的人吗?”
    阜远舟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眼神里有些隐晦的厌恶,“能文善武,智谋高绝,心高气傲。”阜徵虽是皇宫里的一个禁忌的话题,但是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想要了解他并不难。
    阜怀尧望着他,“很像不是么,远舟,你和他其实很像……”
    阜远舟动作一顿。
    “不过那次回宫,他性子却是变了不少,像是遭了什么挫折,一蹶不振似的。”
    阜仲极是信任和依赖阜徵,见他这般,很是忧心,一直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素来对他言无不尽的七弟却不知为什么始终避而不谈。
    不过阜仲很快就没有精力再去关心自己的七弟了,他在太后的步步紧逼和柳一遥的咄咄怒气中进退两难,筋疲力尽,然后一次意外醉酒,他头一回宠幸了后宫里的一个异族公主,有了阜怀尧。
    当时,柳一遥得知这个消息,冲进宫里看到这般情景的时候,眼里几乎都能迸出血来,若是没有阜徵拦住,他甚至就能上前去拔剑杀了那个无辜的女子。
    “这件事……真的是意外?”几次听兄长重复这个词,阜远舟禁不住升起一丝怀疑。
    阜怀尧缓缓阖动了一下眼帘,“不,不是。”
    身为皇帝,却和一个男子私定终身,十几年不曾踏足一次后宫,不仅是群臣忧心,后宫之首的太后更是心焦,劝到最后连以死相逼的招数都用上了。
    但是阜仲挣扎归挣扎,痛苦归痛苦,但依然没有背叛心爱之人的动摇。
    “所以,她动了手脚?”
    “若是她一己之力,自然掀不起大的风浪,”阜怀尧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巧合的是,有人推波助澜,助了她一臂之力。”
    “……谁?”
    “不知道,”阜怀尧微一摇头,“除了阜徵,没有人知道。”
    阜远舟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切因果的源头,都是因为他——七皇叔阜徵。”
    风声呼啸,插在坟前的几柱香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
    “因为他?”阜远舟重复。
    阜怀尧淡然的声音在大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其实当年七皇叔明着是驻守边疆,但实际上他不喜束缚,有大半年的时间在江湖上走动,从而认识了不少江湖朋友,也多了不少仇家,而这其中,总有人能知道他的身份,进而找上门来。”
    “他的仇家?若是寻仇,对付为什么对付的是父……父皇和柳叔?”
    “谁知道呢,父皇也只知是江湖上的人,”阜怀尧道,“但实际上是什么人,有什么恩恩怨怨,七皇叔死后,就没有人知道了。”
    “他做了什么?”
    “父皇和朕的母妃那次醉酒的意外是太后安排的,药是那人提供的。”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怔住,“那我……”
    阜怀尧缓缓道:“你和朕不一样,应该说,你和崇临、博琅都和朕不一样。”
    “若是朕是意外得来的,那么,”阜怀尧目光幽深,“你们三个的出生,都是因着一场算计。”
    “什么算计?”
    “你还记不记得楚故说过,龚资振被人下药控制了?”
    阜远舟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楚故这么说的时候兄长微变的脸色,“记得。”
    阜怀尧望着那被风雨侵蚀得老旧的墓碑,“那时候,柳左相也被下药控制了。而与此同时,皇宫里的几个妃子先后中了一种毒,”微顿,“是剧毒的媚/药,不交/欢,则会七窍流血而死,连沾上那些血的人都会感染暴毙。”
    “——而解药,就是被下了药的柳一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报复
    阜远舟猛地怔住,“柳叔和那些妃子……”
    “事实并非如此,”看穿了他的想法,阜怀尧摇摇头,“荒谬的事情,还在后头。”
    柳一遥本是心性坚定之人,但是那段时间里因为阜仲而心烦意乱,才被人趁虚而入,用药物和暗示迷了心智。
    他和阜仲关系匪浅,出入后宫简直易如反掌,加之谋算他的那人的推波助澜,柳一遥几次进了那些被下了药的妃子的房间,被察觉不对的阜仲和阜徵赶来阻止了。
    一开始他们只当做柳一遥是一时火上心头才做了这等糊涂事,连柳一遥本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说不清自己那会儿在干什么。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妥了,因为柳一遥明显的精神不太稳定,而且那些妃子没有和柳一遥交/欢得到那种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生效的解药,竟是都一一七窍流血而死,去收拾尸体的人不小心沾了那些血,也纷纷暴毙,一而再再而三,尽管此事被先帝极力压了下来,但在当时的宫里,恐惧还是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上到妃子下到宫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均道是出了什么害人的妖孽。
    阜仲一开始也没想到是有人刻意针对他和柳一遥,但是后来见阜徵在第三个妃子死的时候似乎顿悟了什么,之后脸色越来越差,阜仲追问之下,阜徵才含含糊糊地说是江湖上的人寻来报仇了,再问细节,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幕后之人一直没有找到,后宫里本就不多的妃子一个接一个死去,阜徵出宫一趟,不知从哪里寻回了解药,本来阜仲不肯宠幸那些中了毒的妃子,给她们寻个夫家再嫁了便是,但是在这般举动会引起满朝文武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却有了另一个主意。
    阜怀尧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父皇打着宠幸后宫的名号,但是灭了灯之后,真正和妃子们同房的,却是七皇叔。”
    阜远舟手里的酒碗一滑,“嘭”的砸在了地上。
    阜怀尧有些不忍看到他现在苍白的脸色,移开了目光,“那时朕的母妃还不知自己已经怀孕,父皇再怎么大逆不道想和柳左相在一起,但阜家几百年帝位只传嫡系的规矩他还是不敢不遵。”
    阜远舟张了几次口,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所以他想狸猫换太子?”
    “……他们是兄弟,若不是七皇叔驻守边疆多年一直未曾娶亲,父皇都想偷偷抱养一个他的孩子,”阜怀尧垂下眉眼,泪痣如血,“这次,却是一个意外一举两得的时机,也许是因为自知连累了兄长,七皇叔也没有拒绝。”
    他就这般顶替兄长的名,和那些妃子在一起,直到她们怀上他的孩子。
    阜远舟忽然觉得有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皇后,淑妃,还有我母妃……”
    事到如今,阜怀尧的言辞也不再躲闪,叹了一口气,坦然道:“没错,你和崇临、博琅,都是七皇叔的儿子。”
    一开始他们三人确实会被择一作为储君,但是阜怀尧出世之后,他们的作用变成了靶子,替阜怀尧挡掉一部分危险,阜博琅身子羸弱,就是被善妒的前任皇后动了手脚。
    阜远舟僵在原地,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最后还是硬生生被扭曲,双瞳幽深叫人心悸。
    “好……很好……”他喃喃,声音极轻,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刮走,“不愧是皇帝,连亲兄弟都能这般算计,远舟真是自愧不如……”
    难怪阜怀尧一出生就被定为储君,难怪阜崇临明明是正宫所生却屡屡被打压,难怪他无论怎么努力,那个男人就是不肯看他一眼——因为这阜家,只有一个阜怀尧才是他阜仲的亲生儿子!!!
    阜怀尧舌尖发苦,“德妃也是个可怜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父皇和七皇叔配合得很好,却没料到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竟然还是被人知晓……最终害苦了你。”
    阜崇临尚是半生得意,阜博琅过得也算可以,唯有他一人因形势所迫而被牺牲,自一出世就被踩在泥泞里翻不得身。
    坐在坟前的阜远舟脸色麻木,“我母妃说的没错,你们阜家对不起我。”
    他的不甘,德妃的不甘,甚至是阜崇临的不甘,这些东西,用什么都弥补不了。
    阜怀尧俯下身子,平视他黑得叫人心慌的眼眸,“父皇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可是远舟,你比谁都优秀,他能给的,你都能自己拿得到。”
    阜远舟双目泛出了血色,哑声道:“权势,地位,名誉……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想要。”
    最初,他要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被自己父亲被天下之人承认的身份!
    “所以他给了你‘远舟’这个名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惜,最后你还是选择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路。”
    皇权碾压,本就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阜仲从不希望看到这个孩子走上这条路。
    阜远舟短促地笑了一声,尖锐的讥讽,“皇兄,种下恶果的不是我,我会选这条路,是他们逼的!”
    “朕知道,”阜怀尧眼神哀悯,“你什么错都没有。”
    “那为什么,”阜远舟问,“为什么他说阜徵是被柳叔害死的?”在这荒诞不经的剧本背后,柳一遥又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阜怀尧伸手抚摸着他的长发,给予他一丝支撑的力量,“……其实最开始七皇叔并未同意父皇的建议,只是有一次他阻拦不及,柳左相已经和一个妃子纠缠在了一起,但是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念着父皇……鬼使神差之下将赶来救他七皇叔和那个中了毒的妃子反锁在了房间里。”
    阜远舟忽然预料了什么,语气艰涩:“那个妃子……是我母妃?”
    “对,”阜怀尧叹气,“柳左相当时还被人控制着,记忆混乱,他临死前说的话确实是对你说的……他以为当时和德妃在一起的人是他。”
    那才是真正的开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那之后,阜徵并没揭穿此事,而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阜仲那近乎荒唐的安排。
    阜仲最初并不知情,还以为是自家七弟想通了,但得知其中波折的时候,阜徵已经被人暗杀在了蓝翎州,阜仲急火攻心,对柳一遥由爱生恨。
    而柳一遥先是震怒于阜仲的背叛,又因自己的作为而不耻,加之他对阜徵牺牲自己成全他们的愧疚,种种原因让他不堪重负,阜仲对不明/真相的他的迁怒更是成了导火线,最终促使了柳一遥辞官离去,就此诀别。
    “暗箭杀死阜徵的人,就是那幕后指使之人?”阜远舟问。
    “这件事父皇也不清楚,”阜怀尧摇头,“不过先折磨再杀人,确实是报复的手段。”
    “这就是你一直瞒着的真相?”
    “……朕说过了,若是可以,朕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本该让它封死在岁月长河里,永远成为秘密。
    阜远舟怔怔地望着那老旧的墓碑。
    他知道柳一遥对他好,一直都知道,只是其中,原来竟是有这个原因吗?
    在那相处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柳一遥一直当他是他的儿子吗?
    阜远舟忽然觉得,当年的事荒诞不经,他的人生更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真是好生曲折离奇,让说书人来讲,估计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低声呢喃,表情一片空白。
    阜怀尧眉宇之间闪过一抹不忍,“当年事当年了,当事人都已经作古……远舟,你且放下吧。”
    “放下?”阜远舟重复着这个词,好像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得知一切就能放下,他到底是为什么要痛上那么久?
    这般语气,叫阜怀尧心口狠狠一揪。
    世间诸事都是如此,愈是执着,愈是痛苦。
    无论是当年的柳一遥还是如今的阜远舟,都输在执着二字上。
    阜远舟微侧过头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冷丽精致了,褪去了年少初见之时的稚气,他和缠绵床榻依然隐隐掌控着朝中大势的阜仲眉眼神色更是相似,只是比后者多了几分杀伐果决。
    难怪了,当朝太子的身世毋庸置疑,剩下的三个皇子均都眉目相似,谁会想到人丁凋零的先帝膝下仅有一子是他亲生呢?
    “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一衣苍蓝的男子站起身来,身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微微摇晃了一下。
    阜怀尧连忙伸手扶他。
    阜远舟却避开了,步履缓慢地绕过墓碑,眼神浮动着哀凉的火光,“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
    腰间琅琊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了隐隐的嗡鸣之声。
    阜怀尧见他拔出长剑,蓦地就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还不及出声,便见一道凌厉的剑光携着雷霆之势映入眸中,
    耳边只听得一阵宛如开山裂石的响动,之后便是尘世飞扬,他下意识用衣袖掩住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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