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诤。”苏日暮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阜远舟将视线移过去。
    “整整十四年了。”苏日暮喃喃,语气飘渺。
    “……我知道。”
    “我等得太久了,”苏日暮凝视着那默默烧着的香,“也等累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觉得好累。
    “我知道你皇兄也搀和进了这件事,”苏日暮没有看他,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但是,我要报仇。”
    “……我知道。”阜远舟重复着这句话,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艰涩,在光线晦暗的大厅里显得极是空苍。
    “不要再试图去把他拉出局了,以他的心性智谋,你只会白费力气而已,”苏日暮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专心对付他们吧,这笔血债……该偿了。”
    阜远舟沉默。
    苏日暮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哀凉语气凄然,“子诤,我知道你爱他你想护着他,可是……可是一天不报仇,我就连苏望苍三个字都说得心慌。”
    曾几何时,面容姣好的母亲握着他的手拿着毛笔在纸上游动,一遍一遍地重复:你叫苏望苍,字闻离,是苏家的长子,苏家的下一代家主……
    曾几何时,他一遍一遍避如蛇蝎地逃开,只为不背负那些叫他一辈子不得自由的责任。
    曾几何时,那些叫他深恶痛绝束缚了他的自由捆绑了他一生的东西,如今都已经灰飞烟灭尽数不见。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撕人心肺,阜远舟喉头一哽,久久才应了一声,有些迟缓地回转过身。
    隔着明与暗的界线,阜怀尧迎上男子笔直投过来的视线。
    “皇兄。”他看见阜远舟动了一下唇,但是没有出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忧愁又似哀伤。
    阜怀尧怔住,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再露出这般的神情。
    不过阜远舟只是晃了一下神,很快就敛去了那份失常,神朝柳天晴招了一下手,“天晴,你过来上柱香。”然后道:“皇兄,甄侦,你们进来也没关系。”
    这次出门的时候阜远舟跟他说是去拜祭他的其中一位恩师兼苏日暮的舅舅,柳天晴这会儿也不意外,按着他的话走过去。
    阜怀尧和甄侦也随之进去了。
    但是进去一看,三人都是愣了一下。
    从外面看去牌位已经多得叫人吃惊了,在里面却更是惊悚。
    大厅很大,围了一圈又一圈的案几分作阶梯状的三层,一个个牌位整齐地摆放在上面,数目起码在上千左右,像是亡魂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走进来的生者。
    阜怀尧却是惊异地注意到这些牌位都是空白的,莫说是名字,上面连一个字都看不见。
    他冷不防就明白过来之前阜远舟和苏日暮为什么一直迟疑着不肯说柳一遥衣冠冢的位置,其中定有这些牌位的原因罢。
    看阜远舟和苏日暮的脸色,这些绝不是放在这里做装饰的,也不像是柳家的列祖列宗,那么就意味着这些牌位的主人因为不得已的理由而不能刻字留名,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给后人拜祭。
    甄侦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察看了几个地方,发觉牌位背后都刻着数字,少的是十几二十,多得是几百上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柳天晴倒是单纯得多了,阜远舟让他做什么,他就照做便是了。
    苏日暮正在给给每个牌位依次上香,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的地方更显得无血色。
    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伸过来抽走了几柱香。
    苏日暮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秀逸男子用火折子点着了香,察觉他望过来,也没抬头,只道:“一起吧。”微顿,“放心,我不会去查的。”
    苏日暮微愣,然后低低了应了一声“嗯”。
    另一头,阜远舟走到兄长身边,指了指柳天晴正拜祭着的那个灵位,那里比旁的多了一根头绳放在案上以示区别,“那是柳叔的灵牌,不过我们不知道柳叔的名字,只好照旧不写了。”
    他的语气淡然,阜怀尧却是听出了其中的苍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这里的气氛所影响。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阜怀尧只能如是道。
    阜远舟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了?”阜怀尧问道。
    阜远舟的目光掠过一排排的灵位,“皇兄。”
    “嗯。”
    “答应我,不要去追查这些牌位放在这里的理由。”
    “嗯。”
    “等到一切事情该结束的时候,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好。”
    “皇兄。”
    “嗯。”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阜怀尧微微侧过头,看到了男子曜石般的眸子里叫人心悸的认真。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当年
    按照路程来算,今晚是赶不回京城了,侍卫们去收拾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以待晚上可以落脚,阜远舟和苏日暮则是带着阜怀尧、甄侦、柳天晴三人去了房子背面的山坡。
    那里很是空阔,风声猎猎,只有一棵虬曲的松树,站在山坡处,一眼就能望得见四周山峦起伏,而老松之下,立着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包。
    老久的墓碑上只留着一个“柳”字,笔锋凌厉,看得出是阜远舟用剑刻出来的。
    “舅舅,我和子诤回来看你了。”苏日暮道,也没管地上脏不脏,拎着一坛子酒就在墓碑旁席地而坐,笑着说话的模样,好似坟中人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似的。
    甄侦正盯着这座坟,忽然就被坐着的书生拽了一下,然后他就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这是甄侦,我媳妇儿,带来给你看看。”
    甄侦:“……”
    阜远舟:“……”
    阜怀尧:“……”
    柳天晴:“……?!”
    甄侦看向他,额上蹦出了十字青筋,“谁是你媳妇?”
    苏日暮也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戏谑,“不是你说的么,你不介意进苏家的门,所以你不就是我媳妇了吗?”
    甄侦:“……”
    苏日暮坏笑,“苏家长媳的信物你也收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就别害羞啦~~~”
    丑媳妇你妹!害羞你妹!!——以温柔优雅著称的甄大学士几乎想要爆粗口,不过最后还是按捺住了,皮笑肉不笑道:“谁是夫谁是妻,咱们等着瞧便是了。”
    柳天晴看着自家书生师伯又看看那个腹黑美人,一向极力向面瘫发展的脸诡异地龟裂了——他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啊亲……
    阜远舟抽着嘴角,毫不客气地给苏日暮一脑刮子,“我徒弟在呢!打情骂俏的一边去!”绝对得让柳天晴这根正苗红的娃儿离他远点,他就一宝贝徒弟,被这货教坏了怎么办?!
    苏日暮捂着脑袋用眼神控诉他的无人道行为。
    阜远舟直接把人拎远一点,然后把香火什么的点上了,拉过阜怀尧道:“柳叔,这是我皇兄。”
    苏日暮:“……”
    甄侦:“……”
    柳天晴默默地,默默地淡定了。
    阜怀尧真的很想扶额——虽说阜远舟介绍一下是正常的,但是在苏日暮介绍完自家“媳妇”之后再这么说……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这么想着,就听见身边的男子又开口了,比起刚才,他的声音明显要低上一些:
    “皇兄小的时候,柳叔一定见过吧……”
    阜怀尧一愣,才想起柳一遥是在阜徵死后才辞官离开的,那时候他已经出生了。
    他看向阜远舟,后者的眼神淡淡的,说不出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不过只是一瞬,阜远舟便恢复如初,招呼着柳天晴过来给柳一遥上香。
    柳天晴看了看墓碑上那个大大的“柳”字,心里有些异样,不过这个姓氏不算特殊,被他忽略过去了。
    苏日暮的唇动了动,不过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给长满草的坟头收拾了一番,苏日暮才看向那个眉目淡漠的白衣帝王,“陛下你……”微顿,“我舅舅的衣冠冢就在这里,棺木里不过是些随身物事,你想要,便拿走罢。”
    人已成灰,再执着这些东西,其实也无甚意思。
    阜怀尧点点头,“冒昧了。”
    苏日暮看了看阜远舟。
    阜远舟抿了抿唇。
    苏日暮略微皱了一下眉,随便寻个理由带着甄侦和柳天晴走了。
    风很大,刮得衣袂簌簌飞扬,烧过的纸钱的黑灰被卷得老远老远,在山峰之间上下浮动,莫名的哀凉。
    阜怀尧注视着这个小小的朴素的坟头,眼神复杂。
    一代名相柳一遥,就葬在这么个地方啊……
    他依稀记得,先帝一病就是二十年,期间几次病危,而他自幼被作为储君培养,年少时就能独当一面,早有忠心的大臣私下谏言,让阜仲退位于他,安心养病。
    但阜仲还是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死为止。
    临逝世不久前,他曾对阜怀尧说过:“朕不是舍不得这江山,朕舍不得的,是这片有着一遥的土地,他可能就埋在某一个地方,血肉化作黄土,只要朕还坐拥这片天下,他就还在我身边……”
    那一字字悲切入耳,叫人动容。
    而柳一遥……真的连死了之后骨灰都洒在了玉衡的大江里,守护着这片土地。
    “关于当年,你知道多少?”良久之后,阜怀尧才开口问道。
    阜远舟微微摇头,“没有多少,不过是些传言罢了。”
    当年的事情被有意掩埋得太深,朝中知道的人死得死,走的走,剩下的又有凡几?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事,七王爷英雄气概,七王爷建功无数,七王爷为了兄长喜得麟子所以在宫里住了一年多,七王爷和德妃做了苟且之事……听来听去,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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