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丈软红尽是苦恼,看不惯是因为眼界太小,会痛苦是因为心境不够——所以人生在世,其实一直都是在自寻烦恼,苦求不得的是超脱之道。
    望凝青说完,便不再言语,徒留与照先坐在一旁,愣怔地思量着她的话。
    一行人在东海边又停留了五天,这五天是白灵要求的,她坚持驯兽并非一日之功,想要与鲲兽交好必须耗费心力,以示诚心。
    她说得振振有词,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望凝青没戳穿她想要为刘索拖延时间的念想,只是每天夜里都会独自一人来到东海的崖山上吹埙。
    望凝青问鲲兽愿不愿意跟他们走,鲲兽摇了摇头,它说新筑的巢穴很舒适,它懒得挪动。
    望凝青问鲲兽喜不喜欢白灵,鲲兽说她唱歌好听,但它更想听她的埙音,他在她的埙音里听见了山峦、风雪、明月的声音。
    望凝青将东海之灾告诉了鲲兽,那天夜里,鲲兽潜海千里,一把将那些恼人的海兽吞进了嘴里,它说这下好了,他们只剩一半了,就不用继续抢地盘了。
    面对鲲兽的血盆大口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海面,望凝青只是淡定地鼓了鼓掌,庆祝东海之主的诞生,第二天便宣布启程回去。
    白灵不死心,道:“东海祸事尚未解决,怎可一走了之?”
    “事已了结。”望凝青极目远眺,“鲲兽已是东海新主,它答应会管辖那些肆虐的海兽,至少二十年内,东海不会再生祸事。”
    望凝青说得轻描淡写,白灵却是听得面白如纸。
    一行人准备启程,鲲兽前来送别,它朝着望凝青长鸣一声,三块通透发蓝的琉璃鳞片被潮汐推来,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
    望凝青看着那足有半人高的鳞片,有些无语的收起,白灵也得到了鲲兽的馈赠——一些漂亮的珍珠还有颜色鲜亮的珊瑚。
    得到了鲲兽的馈赠,白灵却是有些惊疑不定,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望凝青脖颈间的陶埙上,顿时眼圈一红,露出好似被羞辱了一般的神情。
    “师姐有那等可以和妖兽交谈的灵宝,何必在一旁看我笑话?”白灵哑声道,“我白灵虽无仙器灵宝,但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师姐这般作为,难道称得上‘坦荡’吗?”
    望凝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陶埙,不过是一个做工有些特别的乐器而已,连灵气都没有。
    鳞片赠知音,玩物赠小宠——鲲兽眼中的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
    你怎么对它,它便怎么对你。
    望凝青不想参与口舌之争,转身便走。
    白灵扑在与照先怀中哭成了泪人。其他弟子也窃窃私语,觉得掌教首徒这个下马威实在有些剜人脸面。
    回程的路上气氛极为压抑,途经边城,众人都想起了尚未归队的刘索,但带队的望凝青却是毫无停留,连去看一眼的打算都没有。
    与照先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师姐,刘索师弟尚未归队,或许是在城中耽搁了……”
    “他已被除名。”望凝青收到了宗门传讯,“东海三日,道心可鉴,我已回禀宗门,记刘索为战死,日后他行走人间不可用天枢之名——刘索已经收到传令了。”
    望凝青话音未落,众人哗然一片,显然谁都没料到她居然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话语,一意孤行地将刘索除名,那可是司典长老点名要收徒的天才。
    “你凭什么这么做?!”白灵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面目可憎之人,“你是掌教弟子却不是掌教,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将刘索除名?!”
    “师姐,刘索师弟一心向道,或许只是在边城遇见了危险,这才没能及时回返。”与照先为师弟辩驳道,“还请你宽容一二。”
    “师兄!不要求她!”白灵疾言厉色,“我受够了,这人仰仗掌教之名处处逞能,狐假虎威排挤门中弟子!她分明是害怕刘索天资高绝威胁她在内门中的地位,这才抢先下手要将刘索除名!如此嫉贤妒能、滥用私权之辈,就该将案词呈到掌教面前分说个是是非非!掌教大公无私,定然不会包庇这等心胸狭隘之人!”
    “随你。”望凝青漠然道,“宗门有令,我需前往沧国帝都详谈东海一事,尔等自行回宗吧。”
    说罢,她便撇下意气消沉的队伍,不顾白灵的痛哭谩骂,自顾自御剑离去。
    “啧啧。”躲在望凝青袖袋中的灵猫探出头来,看着下方乱成一团的队伍,乐道,“尊上,您成功了,您这回真的要成为人见人厌的大反角了。”
    望凝青很淡定,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很多事情她看破不说破,其他人便云里雾里,容易因片面之词心生愠怒。
    白灵说她嫉贤妒能、滥用职权,却不知道将刘索除名一事本就是掌教亲许的。她只说了“他被除名”,可没说过“他被我除名”,稍微置换了一下因果。
    “沧国皇帝封刘索为国师,并请求天枢派参加国师大典,为天下行祈禳之舞。”——这是宗门传来的讯息。
    刘索被奉为国师,几乎是这条消息传回宗门的第一时间,掌教便下令将刘索除名。
    而望凝青此次前往帝都也不为别事,正是为了将刘索之事做个了断,收拾一下他闯下的烂摊子。
    这事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天枢派在人世间的香火根基,轻易玩笑不得,因此栖云真人点名将这件事交给了自己的弟子素尘。
    “可惜了。”望凝青无甚情绪地道。
    可惜了刘索。
    第82章 【第11章】冰山女掌门
    沧国以河湖泽海为名, 其国土四分之三的边界线都临近海岸,是神州大陆版图中海贸最为繁荣的国度。
    也正是因此,东海事变对沧国来说堪称灭顶之灾, 朝堂为此吵翻了天,那些被断了民生的百姓们也心里有怨,而这些, 全部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少年君王的身上。
    值得一提的是, 这个时代有些偏向上古,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真龙天子都没有所谓的“姓氏”, 只有“名”。
    沧国皇室以国名为字号, 单名一个“衍”——故而这少年君王名为“沧衍”,号“衍王”, 如今年虚数不过十六。
    衍王虽然只有十六岁, 但已经有明君之相, 可惜年岁尚小, 难免有些压不住朝堂, 也正是因此,才会有那三道平息民怨的罪己诏。
    望凝青御剑来到沧国京都时, 衍王已经率领着朝堂百官在祭台上恭候了, 京都的街道上围满了百姓,里三层外三层,都在高呼着“国师庇佑”。
    望凝青也看见了刘索, 一身白衣的刘索站在祭台上, 身上挂满了与其本身温朗气质完全不符的金饰,拿着沉重的木杖,神情庄重,眼神茫然。
    与刘索相对而立的便是沧国的少年君王, 衍王身穿玄衣,头顶金冠,纵使自己的子民百姓在抒发着对另一个人的爱戴与憧憬,他也无动于衷。
    望凝青御剑自空中化光而落,顿时引起一阵惊呼,平民百姓纷纷高喊着“仙人”,逐一下跪。
    望凝青落在了祭台之上,看了刘索一眼,刘索一怔,下意识地上前了两步,“师姐”二字呼之欲出。
    “天枢派云隐峰门下首徒素尘。”望凝青神色淡然地掐了一个子午诀,打断了刘索未能出口的话,“见过人王。”
    出家人不跪人王,在这个世界中,凡王再如何位高权重那也只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一介筑基期修士,也是能够和君王平起平坐的。
    “河湖泽海之子,衍,幸见仙姿。”
    衍王也客气地颔首,受了这一平礼,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声音是温和的:“听说仙家是国师的同门,今日国师受封,特地邀请天枢派的仙长前来观礼。”
    “凡尘中的凡人,何来的仙家同门?”望凝青并不接话,而是道,“在下并非前来观礼,只是东海之事已毕,沧国大旱未解,故来行祈禳之舞。”
    “哦?”衍王抬了抬眸,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仙家是说……国师扯谎了?”
    刘索顿时有些慌了,下面的百姓却是义愤填膺了起来:“国师怎么会说谎呢?国师是有大慈悲、大功德在身的圣人!”
    “是啊是啊,仙家不管我们生死,还不让国师管吗?”
    望凝青没有理会那些百姓,但她看得出那些百姓越是叫嚷,刘索便越是慌张——显然这个骨子里还觉得自己是沧国百姓的少年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凌驾国君之上。
    “东海之灾源于一头离巢独居的鲲兽,其身足有千里之长,故而令海水暴涨,兽群不安,如今鲲兽已与我等约法三章,成东海新主。”
    “瘟疫滋生于人之五脏,此乃人祸,天枢派不得插手。然大旱乃是天灾,致死伤无数,乃大祸之根源。”
    望凝青平铺直叙,语气冰冷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周围那些愤慨的百姓却随着她的述说一点点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们听懂了,虽然天枢派的弟子没有像国师一样行云布雨、催生田植,但他们却将沧国的祸根给掐断了。
    他们于是纷纷赞美了起来,言道真不愧是仙家弟子,不愧是国师出身的门派,心怀大义,慈悲苍生。
    望凝青没有继续废话,她简单说完东海之事的结果后便一脚踏上了祭坛。
    站在祭坛边的刘索半边身子拦在她的面前,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望凝青却目不斜视地与他错身而过,仿佛他与台下的百姓没有两样。
    祈雨,又名“雩祀”——春风化雨诀能给几亩田地浇灌,但其本质上依旧是汲取周遭的天地灵气汇聚一方,而祈禳之道却并不一样。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
    望凝青在四方香炉上点了香,拔出了春华之剑,二十四节气剑中独春华主苏生,她轻弹剑身,这柄玉翠清妍的长剑立时发出了悦耳的清铃。
    春华音色特别,如甘露坠潭,如春雨绵溪,望凝青横剑扫过之时,剑风霎时带起一片萧萧肃肃的雨声。
    第一声剑鸣响起,祭坛周围便瞬间安静了。
    没有华美的丝竹之乐,没有庄重的箜篌之声,只有身穿黑白云鹤道袍的女子持剑,以剑鸣为曲,踏着高深奥妙的八卦步,舞了一曲剑歌。
    衍王抬头,看着祭台上缓缓舞剑的女子——说是女子都有些过了,那分明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清冷厌世的一张脸,眉眼倦倦,纵使发如泼墨、肤白胜雪,那也并不是一张讨喜的脸。
    她舞剑的动作不快,即便是凡人都能看清她的步伐和剑势,但这样一个本该鲜妍如画的豆蔻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却蕴藏着一种岁月沉淀而下的庄严厚重。
    这才是仙。衍王并不愿意移开目光,只是意味深长地想起自己前去“恭请”国师时国师的那张脸。
    ——凡人的七情六欲,全部都写在上面。
    衍王冷冷地想,仙人啊,就应该高高在上,别插手凡人的是是非非。
    你想啊,一群熔炉中攀爬的蝼蚁,其中一只稍微爬得高一些了,自觉得火烧不着了,便想着顺便拉后头的蝼蚁一把。
    低一些的蝼蚁被拉住了,便也想着去拉别的蝼蚁,他们会这么想也没有错,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爱人、孩子……
    于是,越扯越多,越攀越多。最后会如何呢?
    砰。衍王轻勾唇角。当然是全部都摔死在炉底了啊。
    祭台上的少女从容自若地挥舞着剑器,她剑势一转,四方祭坛上自青铜鼎中飘出的烟便以一种违逆常理的方式朝着她飘去,仿佛听到召唤的小宠,乖顺至极。
    那丝丝缕缕的青烟漂浮在空中,逐渐凝聚成了符文一样的字眼,但是即便是博闻广识的衍王都看不懂这些字,只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份愿书。
    愿书落成,少女收剑,她自四方祭坛上各抓了一把炉灰,“哗”地一下洒在了空中。
    那青烟书就的愿书霎时散去,化作一根细细的烟柱,笔直地飘向了天空。
    整场仪式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简洁利落,但不知为何,少女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庄严之感,令人屏息凝视,不敢轻忽。
    所有人都静静地仰望着飘向天空的烟柱,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虽然安静却堪称神迹,那烟柱的颜色居然没有变淡,携带着万民的祈愿飘向云端。
    这一场剑舞压得原先分开的百姓们说不出话,即便他们更加感激国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祭祀才更符合他们脑海中对“仙”的印象。
    哪有不求不祈,不做好事不积功德,便轻易送上门来的善果呢?
    祭台下有人跪下了——第一个人带头跪下了,其余人便也如割倒的麦草一般拜下。他们以头点地,发自内心地祈祷灾祸平息。
    衍王准备的长篇大论的颂词以及诏书都没能派上用场,因为那持剑少女一曲舞毕,只是一拍剑身,轻喝:“云来。”
    她话音刚落,天空轰隆一声巨响,以烟柱为中心的流云急速汇聚,在众人激动得难以言说的注视下,京都的天空蒙上了一层云翳。
    但是雨依旧迟迟不来。
    等待的间隙里,人群渐渐骚动了起来:“……下啊!求求老天爷了,快下啊……”
    “是不是我们的诚心不够?是、是不是因为我们冒犯了仙家……”
    “慈悲,慈悲,求上苍慈悲,求上苍慈悲——”
    那些压抑的低喊几近悲鸣,透着令人于心不忍的期翼,所有人都保持着眼巴巴望着苍穹的姿态,祈求着落下哪怕只是一滴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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