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刘索面容矜淡,眼眸却有几分欢喜,那份欢喜是如此的纯粹,他在为自己能帮助他人而感到开心。
    与照先看到眼前这一幕,忍不住心头一紧,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的少女,却见她瞳孔深深,眉目冷淡,不见半分愠怒之色。
    “刘索。”望凝青逼音成线,唤了一声。
    听见有人唤他,刘索立刻回头,他窥见了伫立在高处俯瞰他的同门,垂了垂眼眸,低头做出甘愿受罚的姿态。
    “该出发了。”望凝青没有责罚他,更没有对他僭越的行为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归队。”
    见她没有施与惩处,刘索松了一口气,他正想往回走,那些围着他的百姓们却看出了端倪,纷纷扑倒在他的脚下。
    “仙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您若是一走了之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仙长,我家、我家有三个奶娃娃,他们命苦,一来就遇上了荒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娃娃连口奶水都喝不上,求仙长慈悲,我愿为仙长供奉长生牌——”
    “这世道,这世道不让人活啊——求仙长慈悲,求仙长慈悲——!”
    那些百姓们眼见救世主从天而降又即将离世而去,一时间宛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得涕泪横流,声泪俱下。
    刘索被他们绊住了脚步,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无措地将一个年迈坡脚的婆婆扶起,任由她枯槁干裂的手抓上他不染纤尘的衣襟。
    “师姐,你们先走吧,我之后会赶上去的。”刘索咬牙,传音道,“就当我放弃了任务,我会回执法堂领罚的。”
    “……”望凝青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宛如泥足深陷般寸步难行的少年,“你以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师姐想如何?”刘索也不是痴愚之人,他倔强地挺直了脊梁,目光清凌凌地望过来。
    “三天。”望凝青语气冰冷,“剿灭海兽后,我们会在东海等你三天,若是不来,便永远别来了。”
    “我会回禀宗门,将你自宗门内除名,你就当自己已经死在了东海之战里,从此行走人世,不得再用天枢之名。”
    “师姐!”
    与照先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单膝下跪,低头道:“还请师姐宽容则个,刘索根骨极佳,身俱天品道体,就连司典长老都说将来要收他为徒——”
    “那又如何?”望凝青打断了与照先的辩驳,“身栖道流,心溺尘境,既然这般眷恋红尘,又何必修仙?”
    看着师兄下跪、师弟被人所迫,白灵终于忍不住忿声骂道:“什么身栖道流,心溺尘境!分明是你嫉贤妒能,见不得他人心存仁意,你不帮扶世人,还不允许别人帮扶世人了?我辈修道弟子,习仙术,修明德,得大自在大逍遥,若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能做,那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白灵!”与照先被白灵一番话说得满身冷汗,连忙喝止道,“师妹年轻气盛,还请师姐勿要见怪。”
    “我再说一遍。”望凝青眼帘半阖,眉眼沉郁厌世,不见开颜,“我辈仙家弟子,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你倒是乖觉,为师弟说情都是拿资质和长老说事,可你这师妹方才那一番真心话,真够她领十三醒神鞭,坐忘思反百日。”
    白灵原本气势极横,一听这话,立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哑了声,一时间面红耳赤,羞愤欲绝。
    她心中悲愤,却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掌门知晓了前因后果,也会夸赞他们心慈仁善,兼济苍生。
    望凝青没有理她,兀自化光遁去天际:“言尽于此。”
    几名不愿得罪掌教首徒的弟子连忙跟上,与照先看了刘索一眼,忍不住深深叹气。
    “师兄……”白灵的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她哽咽道,“……我、我没有说错,本来,本来就是她不好……”
    “师妹。”与照先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可有想过,为何凡人要同仙门签订下那样的契约?若仙家弟子人人都自在逍遥,为何红尘还这般疾苦?”
    “你好好想,慢慢想。”
    ……
    “外门弟子大部分都是因为拜入宗门时年岁太大、已经知事、是非观念成型,所以才需要经过考教才能拜入内门,里面有出身沧国的弟子也不足为奇。”
    灵猫趴在望凝青的肩膀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但是尊上,您怎么肯定那位弟子一定会放弃自己在仙门的一切,重新投入凡尘呢?”灵猫不解地问道。
    “我不肯定。”望凝青冷漠道,“名单是管事弟子订的,人生于何处是上苍抉择的,他的去留是自己凭定的,天时地利人和,我可一样都没插手。”
    灵猫听罢有些难以置信:“那尊上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了,我有损失吗?”
    没有。灵猫噎住了。
    “无为而无不为,有为而有所不为。”望凝青眼神寂寂,道,“就算是渡劫大能,都不过是天道之下的一只蝼蚁,渺小得犹如微尘。”
    “修道修真,求的是明心见性,超脱凡尘,自己都还是熔炉里的蝼蚁,却妄图兼济苍生。”
    第81章 【第10章】冰山女掌门
    望凝青和其余弟子赶到东海后, 调查发现此地的确有海兽兴风作浪,渔民们也一直都在忍受海兽的骚扰,朝廷曾派出过军队治理, 但最后只是无功而返。
    尽管如此,沧国的皇帝最初下达的旨意却是让沧国子民撤离海岸,为此改写了不少政策、甚至拨了一笔巨款来安置这些靠渔猎为生的贫民百姓。
    望凝青细想一番, 便已经知晓了这位皇帝的君心, 比起一昧依靠仙门,这位皇帝想的却是让子民自立, 当真心里门儿清。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逼到沧国不得不向仙门寻求救援的缘由是不断上涨吞噬海岸的潮汐,海水蔓延到那里, 躁动的海兽便肆虐到哪里, 凡间百姓面对凶恶的海兽根本毫无反手之力。
    为此, 沧国那位颇有谋算的年轻皇帝连下三道罪己诏, 最后迫于舆论, 才不得已求助了仙门。
    望凝青带着几名弟子在东海勘察了四五日,最后才发现了潮汐暴涨的缘由是因为有一只鲲在东海筑了巢。
    这只鲲年纪尚小, 刚刚离巢, 还没有日后展翼千里遮天蔽月的威势,但即便是青年期的鲲,体型也十分可观, 生来便有呼风唤雨、弄潮吞海之能。
    这中体型庞大的上古妖兽天生灵智不全, 鲲不知道神州大陆被划分为仙魔两界,更不知道东海是人类的地盘,见这里环境舒适食物丰富,便在这里落了脚。
    鲲兽没有为祸众生的念头, 但耐不住它存在本身就让海兽躁动,那些不敢直面上古巨兽的海兽们纷纷退出这边海域,在浅海处争夺地盘,故而有了东海之灾。
    望凝青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鲲鹏是妖兽但不是妖魔,并不在“斩妖除魔”的范围之内,因此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跟这只还在成长期的鲲进行交涉,帮它换一个居所或是将它收归门下。
    “鲲兽心智不全,不像是能交涉的样子。”
    鲲兽是十分强大并且难得的妖兽,便有弟子忍不住提议道。
    “不如让拥有水灵根的弟子将它收为灵兽,带回宗门。如此,既可为宗门增添一分战力,又可解决东海水患之忧,岂不是两全其美?”
    与照先听罢,却是有些为难地笑了笑,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摆在面前的矛头却不算小。
    一同前来东海的十名弟子中,资质最好的是拥有木系单灵根和天品道体的刘索,其次便是与照先和白灵,而其中,白灵便是水木灵根,也修驯兽之法。
    但众所周知,天枢派掌门栖云真人最擅长冰水两系的术法,他座下的弟子多半也是,若真要收服这只鲲兽,恐怕还得要掌教首徒首肯。
    想到这,与照先忍不住去看孤孑立于一旁的少女,她背着灵光湛湛的剑匣,眉眼倦色深深,仿佛对他们的谈话乃至这个尘世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她拿着一个样式有些古怪的埙,站在海边吹了许久,奇怪的是那个埙吹了半天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这让与照先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不会吹奏?
    见与照先看着素尘,受了一肚子委屈的白灵却见不得师兄事事以那徒有其名的掌教首徒为先:“天材地宝、奇珍走兽本就是能者居之,师姐修为比我高,那我便将先手的机会让给师姐,如何?”她加重了“让”这个字的读音,端得是满满的挑衅。
    望凝青没有理会她,只是垂着眼继续吹埙,他人听不到埙音,是因为这个埙只能吹出海兽才能辨识的声音。
    她在跟那只鲲兽进行对话。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人类的文字和语言对于心智不全的鲲兽来说完全就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以及絮语,妖兽眼中的世界也与人类眼中所见大相庭径。
    那些修习驯兽之法的修真者想要收复妖兽,大多都是通过肢体动作、动物拟声来表达自己的亲近以及友好,但这一套放在鲲兽身上是行不通的。
    原因无他——太大只了。
    鲲兽看人便如同人看蝼蚁,蝼蚁就算手舞足蹈、尖声大叫,人类也是看不分明的。
    白灵想试,望凝青也无所谓让她去试,她吹奏的埙音如同搅动海水的手,引着那只鲲兽离开了巢穴,朝着海岸而游。
    鲲是妖兽中性情较为温和的一中,因为体型庞大动作迟缓,故而也不喜争斗,但这并不代表鲲兽实力不济。
    相反,鲲兽入海鲸吞嗜浪,化鹏便可主宰天空,白灵若是能将它收下,恐怕直到化神期都不会有战力之忧。
    与照先等人站在海边,亲眼目睹了极为壮观的一幕。
    鲲兽出海,游于云中,比山峦还要庞大的鲲兽昂头发出一声古怪却又动听的长鸣,摆尾钻入海上漂浮的云雾。
    鲲兽可以在任何蕴藏水汽的地方游走,它通体发蓝,呈通透的琉璃色,甚至隐隐约约能看见鲲兽之后澄蓝的天空。
    这样美丽的巨兽在出海时带起大片乱玉碎琼般的水珠,转眼便如雨帘般坠落,砸在海面上后翻腾起大片叆叇的云烟,令周遭如临仙境。
    这中自上古年代传承下来的壮景毫无疑问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白灵都忘了跟望凝青置气,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眼前摄人心魄的美景。
    游走在云海之间的鲲兽摇了摇头,似乎用力辨别了一下埙音所在的方向,这才朝着望凝青等人发出了一声古拙空灵的长鸣。
    鲲兽出海,望凝青自觉得已经完成了使命,她放下陶埙,走到一边,看着其他弟子们紧张而又欣悦地迎上了这只深海中的巨鲸。
    与照先面对鲲兽也极为激动,但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一边鹤立鸡群的少女,她容色淡淡,不喜不悲,好似汹涌的海浪和肆虐的狂风都无法动摇的磐岩。
    “师姐不试着收复鲲兽吗?”与照先朝她微笑。
    大抵,人总是有那么些许劣性根,与照先性情温文,向来备受同门弟子的追捧,他心思恬淡,恪守君子之则,但要说妄自菲薄,那也不是。
    他知道自己人缘极好,故而如今面对一个从不正眼瞧他、心思仿佛寄靠于山海间的师妹,总是忍不住挂心一二。
    这样的上心并非男女之思,非要说的话,或许只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
    “兽行天地,怎肯屈尊?”望凝青淡淡地回了,“自取其辱之事,何必为之?”
    这事在望凝青的眼中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屁孩拿着糖来到她的面前,说晗光仙君我会对你好的你跟我走吧——即便她如今虎落平阳,但眼界与心境又不是假的。
    鲲兽也是如此,无论如何这都是上古时期传承下来的妖兽,成年后堪比大乘期修士,如何会因为人类少女的一点善意便付出此生?
    白灵没有听见望凝青的话,她看着眼前强大美丽的巨兽,只觉得喜爱至极,一时间顾不得方才放出的豪言壮语,在海岸边唱起了歌。
    歌声悠扬,唱词清丽,白灵拥有极为清脆动人的嗓音,入耳醉人无比。
    望凝青微微闭上了眼睛,平心而论,白灵的歌声的确人间难寻,就连鲲兽都被她的歌声吸引了注意力。
    “师妹虽然性子娇气,但实际心地不坏。”与照先在望凝青身边坐下,趁机说起了白灵的好话,“她只是性情天真,想得太少。”
    错了,是想得太多。望凝青半阖眼帘,垂目宛如祈祷。
    与照先说了很多,说白灵是如何体贴地照顾宗门内的灵兽,说她是如何被灵兽们喜爱。
    他说了许多,最后才委婉地道:“希望师姐不要将她的冒犯之语放在心上。”
    “你很奇怪。”望凝青没有抬眸,只是语气有些冷淡地道,“你为何笃定我会将她放在心上呢?”
    这句话一语双关。与照先微微一愣,竟有些接不上话,只能喃喃:“师姐修的莫不是无情道?”否则几次三番被顶撞,怎么可能不心生介怀?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望凝青看向脚边的岩石,“你会厌恶石头太硬,憎恨土地发黑,嫌弃海水太凉吗?”
    “你不会,因为它们本就如此;我也不会,因为你们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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