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感念她帮狗蛋虎蛋找到姥姥过上好日子,对她倒是眉目和善,喝了水也不好在人家里骂人,“小卫啊,我听狗蛋说还是你教他写信给我的,我替孩子谢谢你,要不是你,小秋芳以后还不知道要过啥日子哟,这俩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也不怕你笑话,李秀珍那黑心肝儿的,我只恨自己眼瞎,当初为啥要同意娶她进门,我最恨的还是自己养的,张毅啊,他白白叫这名字,白吃我的奶,那时候我没奶,都是拿血喂他的啊……”
    卫孟喜暗暗心酸,那个年代过来的穷苦寡妇,为了让孩子有口奶吃,可不就是只有血也要喂吗?
    可就是她用血喂大的儿子,现在一脚将她踹开,听不进一句好赖话,连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都能不闻不问,上对不起母亲的养育之恩,下没有丝毫责任心的男人……
    “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是我养出来啊,要是三十年前知道会养出这么个东西,我就是按在尿桶里也要给他淹死啊……”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卫孟喜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设身处地的代入一下,自己养的卫东根宝以后要成了这样的男人,她也会后悔,恨不得小时候就把他们扔出去吧?
    在一个母亲心里,这或许是最大的失败。
    张大娘哭了会儿,忙使劲擦干净眼泪,“看我没忍住,在你们家里掉眼泪,来年你们不顺都赖我,我去给你们买封炮仗来放放才行。”
    说着就要起身出去买炮仗,卫孟喜赶紧按住,她是真不信这些,要是这样就能害得人家不顺的话,那她以后也不用伤脑筋对付谁了,讨厌谁就去他家里哭一场,简单廉价还高效的复仇手段,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杀伤力杠杠的!
    小秋芳正跟呦呦蹲着玩儿呢,看见奶奶起身,以为她要走,忙也跟着站起来,小手一背,“卫小陆再见,我就要回老家了,啊。”
    卫孟喜“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以前当小锦鲤的时候,咋没发现她还有可爱的一面呢?
    “放心的玩着,卫小陆给你好朋友带楼上玩去好不好?待会儿张奶奶走,我会叫你们的。”
    张大娘也鼓励小秋芳跟呦呦上楼,这孩子以前一直说,她最羡慕呦呦啦,可以有那么爱她的爸爸妈妈,可以住那么漂亮的大房子,自己还能有那么那么大一个大房间,墙是粉红色的,窗帘是向日葵颜色的,就连床头的小灯灯也是小兔兔造型的。
    这矿区,又有哪个小女孩不羡慕呢?
    反正都要走了,她羡慕,就让她上去玩一会儿,再看一眼吧。
    目送两小只哒哒哒上楼,卫孟喜收回目光,正色问:“大娘,那接下来您是咋打算的?”
    “先回老家,让秋芳上学,我当年种地能养活他们兄弟俩,现在还养不活一女娃娃吗?”张大娘很肯定地说着,又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左右转了转,“别看我这双手粗糙,其实我以前也是给人帮厨掌勺的,现在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会找我,一次两块钱,还能带点饭菜回家,咱祖孙俩饿不死。”
    别看她法令纹深深的,腰弓背驼的,不怎么笑,好像非常难相处非常刻薄的样子,其实她还是蛮讲道理,心地也挺善良的,不然当年就不会把逃跑的苏小婉捡回家,待她如亲生。
    以前卫孟喜不太跟她接触,一方面是被她面相所迷惑,另一方面也是李秀珍刚来矿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婆婆是怎么虐待她,怎么重男轻女的,卫孟喜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对这样的婆婆实在喜欢不起来。
    但这两年接触下来,不得不说,老太太是被李秀珍诽谤了。
    自立自强,男女平等,甚至要更偏疼孙女一点。
    这样的老太太,要真回老家的话,饿死不至于,但很艰难是绝对的。帮厨掌勺不是天天有,就算十里八乡都找她,抛开旺季,一个月也就一两次,能挣几个钱?
    况且,掌勺是需要久站的体力活,她那样的身体条件,站一天估计只剩半条命了。
    老人要是真出个什么意外,张毅和李秀珍岂不是更有理由将小秋芳接来,一想到到时候他们“儿子”出生,这个碍眼的女儿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当免费小保姆,卫孟喜就觉着,不能让她们回老家。
    但她得先试探一下。
    “大娘,我听说狗蛋姥姥条件不错,您要不试着联系一下那边,苏大娘我跟她处过,知道她心软……”
    话未说完,张大娘就摆手拒绝,“别别,我没脸去求人,当年要不是我没照顾好小婉,她们母女俩还能团聚呢。”
    生虎蛋那年,她本来是打算送去医院的,但小婉说她感觉自己身体不错,孩子应该不大,自己个就能生,想给家里省点钱。结果一生,就是一死,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去投奔苏奶奶,一是愧疚,二来也是做人有分寸。
    苏奶奶照顾狗蛋虎蛋,那是亲外孙,人之常情,可连带着照顾他们奶奶和同父异母的妹妹,算啥?蚂蟥吸血也不是这么吸的。
    卫孟喜继续试探道,“当年您也算救了小婉姐一命,我相信以苏大娘的为人,会……”
    张大娘的手摆得更猛,“可别提了,要不是我把她带进这个狼窝,认识那猪狗不如的玩意儿,现在小婉说不定还好好活着呢……”
    核桃皮一样的脸上,泪水绘出岁月的痕迹。
    卫孟喜心里终于松口气,看来她没看错人,张大娘真的是个很不错的老人,有良心,也有分寸感,不是见谁能帮助自己就随便求人的人。
    “对了大娘,您说您会做菜,会做几个菜?”
    张大娘擦了擦眼泪,掰着手指头,“咱们农村老家办事的正经土八碗,我都会。”
    她是石兰省人,她们那边以白族居多,真正的土八碗也就现在还能吃上了,以后的土八碗就都不够正宗。而且白族的土八碗跟宣城的土八碗又不一样,比宣城的更显色泽鲜艳,美味滋补,很适合红白喜事的时候待客。
    “土八碗”由红肉大炖、炸酥肉、千张肉、粉蒸肉、香干、煮白豆、烧笋汤、杂碎汤八个菜构成,兼具煎煮烹炸蒸腌等多种制作手法,十分考验厨师的手艺。
    尤其是那道红肉大炖,卫孟喜其它的都会做,就这道做得不怎么样,总是掌握不了红曲米和白酒的比例,要么就是染色不行,要么就是口味欠佳。
    在很多年后,这种很有民族特色的地方菜,可是十分受欢迎的。她一开始也不会做,她连那个地方都没去过,但后来有一次是一位当地的老者病重,已经无力回老家,他的儿女全城寻找能做正宗土八碗的厨师。
    卫孟喜正好看见,就去报名了。最后她的其它几个菜都受到了老者的夸赞,唯独红肉大炖不满意,让他带着遗憾离世,卫孟喜即使拿到钱,也很愧疚。
    一个老人,没能在生前回乡,只是想吃一口正宗的家乡味,她事先学习过,演练过,可真到了老者面前,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没能让他有落叶归根的感觉,是她作为一名厨师的失职。
    “大娘,那您会做红肉大炖吗?”
    “那简单,我闭着眼都能做。”老太太摩拳擦掌,其实就连俩儿子也不知道,她可是当地名厨的后代,她的老父亲以前是当地有名大地主家的厨子,做的土八碗香飘十里,很多达官显贵都慕名而来。
    只是后来地主家没落,父亲失业,只能出去打零工维持生计,她小小年纪也不记得多少了,但土八碗是怎么都不会忘记的。
    “我记得,以前我父亲做的土八碗,跟卫家宴的八碗是齐名的。”
    她顿了顿,“你估计不知道卫家宴,那可是咱们老石兰人里鼎鼎有名的大菜,大厨啊……”
    她的神色是怀念的,仰慕的,卫孟喜莫名的感动,在她以为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卫家,尤其是她这样一位乡下老太太,可她却能如数家珍的时候,那种骄傲与感动,她从未体会过!
    “大娘,不瞒您说,我就是卫家人,我父亲是卫衡,爷爷是卫承济。”
    张大娘哪里知道卫衡和卫承济啊,她只知道卫家宴的名气,但她相信小卫不会说谎,一把拉住她的手,看着大房大院,以及不远处炊烟袅袅的加工厂,“好孩子,你现在也算给你祖上争光了。”
    卫孟喜笑笑,“这才刚开始,还没争光呢,大娘您要不留下来帮帮我吧?”
    “一定会争光的,我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心地善良,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诶等等,我怎么帮你?”
    “你可以让我留下来吗?”现在回去天寒地冻,舟车劳顿不说,就是能安全回到老家,粮食也没多少,祖孙俩要怎么活下去?
    对她和小秋芳最好的方式,就是暂时先别走,要走也等开春,天暖和了,回去种粮食也还来得及。
    卫孟喜点头,“我有办法能让您留下来,不用看他俩脸色,还能膈应死他们。”
    好人为啥要退让?为啥要败走老家?真正的坏人却能舒舒服服留城里,这不公平!
    “什么办法?”
    卫孟喜轻笑,“您要是不怕坏了他们前程的话……”
    “我何止是不怕,我还巴不得呢!”老太太咬牙切齿,对儿媳,她气也就气了,但对儿子,她是极度愤怒之后彻底死心。
    卫孟喜其实想试试她,她是真的死心了,还是还怀着侥幸心理,结果事实证明,张大娘真的是个很冷静很理智的女人。“你放心,只要能留下来,我不怕影响他们。”
    “他们不把我当娘,我就当从此以后没这个儿子。”至于李秀珍,她提都懒得提。
    “行,那你这样……”卫孟喜小声地跟她说了几句,大娘瞬间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好,我就这么干,凭啥我回去他们不回去,不让我好过,我也不是吃素的!”
    张大娘瞬间被激起了斗志。
    以前,她还忌惮着三个孩子,自己忍一忍,不来跟前碍人眼,可现在,孙子去省城享福去了,孙女就在自己身边带着,谁也抢不走,她还有啥忌惮的?
    再说回“帮忙”,卫孟喜寻思着反正贷款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干脆先把饭店开起来。
    反正粮站楼的门面还没用过,空着也是空着,现在随着气肥煤的开采,煤矿工人收入直线上升,好的时候能到一百五六,最低也能有一百块,她加工厂的煤嫂们收入更是不低,矿区老百姓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很多家庭也渐渐有了下馆子的经济实力和欲望。
    卫孟喜觉着,开饭店的时机成熟了,所以想要一试。
    “啥,你让我去你饭店里上……上班?”最后这两个字,她舌头打结了,她一农村老太婆居然能去“上班”,居然能有工资拿,她怕不是在做梦!
    “对,您会做土八碗,我有卫家菜谱,您就帮我掌勺,洗菜切菜有人干,您只要负责炒就行。”
    其实炒菜也挺累的,只是相对于一个人负责从头到尾来说轻松一点,她敢这么安排,也是看出来张大娘的身体底子不错。
    她虽然腰弓背驼,眼神也不大好,但手脚粗大有力,说话精气神十足,做事十分麻溜,再炒半年菜应该不成问题。
    “您先帮我半年,到时候要是身体还允许的话就随您想干几年干几年,不想干就帮我调教几个徒弟出来,到时候我给您发退休工资。”
    不是她圣母心泛滥,而是这个时代,一个成熟的技术过关的大厨太重要了,自己想要留住她的人,就要先想办法留住她的心。
    卫孟喜可不想再像以前卖卤肉一样,啥都自己亲力亲为,把自己累死,结果规模上不来,钱也没挣到几个。
    钱要挣,生活也要享受,孩子的成长也得陪伴。
    “成,工资只要够我们祖孙俩生活就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养大秋芳,送她上大学,以后做个好人,文化人,不敢像你家小陆一样优秀,但至少得上个大学。”
    卫孟喜竖起大拇指,老太太还是很有远见的,不仅不重男轻女,还坚持要让孙女上大学,在这个年代真的是少见的开明和智慧。
    “大娘,您这样的人,福气还在后头呢。”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啥福气不福气的,要真有福气就让老天爷全给到三个孩子身上,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要福气干啥。”
    卫孟喜想再劝几句,想想事情还没成,画饼没意思,还是得用事实说话。
    “你放心,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晚上我给你做几个菜你看看,能吃就干,不能吃我心服口服。”
    卫孟喜乐呵,当即就去菜店给她买菜,按着她的吩咐,专门割了五斤五花肉,干笋子三两,又让卫东拿碗去刘桂花家端了一碗颜色金黄,酸爽开胃的腌菜过来。
    老太太手脚果然十分麻利,都不让卫孟喜插手,自己又是洗又是切又是腌制的,一个小时的工夫就成功做出五个菜。
    炸酥肉金黄焦香,外酥里嫩,孩子们吃得哇哇叫。
    粉蒸肉是用香米炒黄以后舂粉调的,香喷喷软糯糯,好吃得能让人吞舌头。
    腌菜加点白糖拌过,酸酸甜甜的,酱红色肥瘦相间,入口即化。
    重头戏当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粉红色的红肉大炖。这个菜很讲究手艺,卫孟喜学了很长时间,也只是堪堪能吃而已,但说正宗那是说不上的。
    “这是什么呀奶奶?”根花看着这碗粉红色的东西很是奇怪,虽然能看出来是肉,“我妈妈做的红烧肉很红哟,不是粉色哒。”
    红色和粉色,还是很好分辨的。
    这种红曲染出来的,是天然的粉红色,肉选用的是半肥半瘦的五花,切得很大块,足有半个孩子手巴掌那么大,还能看出白色的肉质,有一种奶油的质感,汤里漂浮着一层粉红色的油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卫东没忍住想,先夹了一块给呦呦,因为她就爱吃这种半肥半瘦最好是肥多瘦少的五花。
    于是,大家就都不动了,静静地看向家里嘴巴最挑的小人儿。
    只见她用筷子夹了几次,都滑下去,太丝滑了!
    干脆用手拿着,也不是很烫,自己“呼呼”吹两口,冲着最柔软的地方“嗷呜”一口,轻轻的动一下,肉就进嘴了——说明真的很软烂!
    可神奇的就在于明明肉的外形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一点儿也不软烂啊,怎么口感会这么软烂?
    呦呦轻轻咀嚼几下,将东西咽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吃!”
    这下,大家立马动手,你一块我一块,一碗肉立马就见底了。
    卫孟喜现在运动量不大,还真不怎么敢吃这种奶油一样的肥肉,可神奇的就是,入口软糯,居然一点都不油腻!
    张大娘全程只放了一点少少的生姜,其它一样调料都没有,完美的保持了肉质原本的香味,还有股淡淡的酒香味,应该是用白酒腌制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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