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邀雨闻言,心灰意冷般轻声道:“送他们……回北魏吧……”
    第六百八十章 、求我
    拓跋钟死了。
    即便这不是檀邀雨的初衷。可当时局发展到这一步时,她只能更多地为仇池考虑。
    如今北凉已经被仇池收入囊中,若是不算赫连定这位生死不知的逃亡皇帝,以及蜗居在最东北的北燕,北方,已经被仇池和北魏一分为二了。
    檀邀雨很清楚,即便她话说得再狠,现在依旧不是与北魏开战的时候。
    为了让这个流于表面的同盟继续下去,檀邀雨必须将拓跋钟和此战的战俘都送回北魏,以示友好。
    这本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崔勇却舍不得这些战俘。
    “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就算不能以一顶百,一个抵五个新兵总还是能的。真的就这么白白送给北魏?”
    崔勇的想法很简单,这批战俘哪怕是都杀了,也不能给北魏增加战力。
    檀邀雨心里清楚,崔勇如今虽跟着自己,帮她统领仇池军,可对北魏的仇视从没消失。这是他身为宋人的执念,也是常年在湖陆军中产生的责任感,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崔世叔的顾虑我明白,只是这些人,是亲眼看着我们逼死了他们效忠的少主。即便我留他们下来,他们也无法与我同心。与其整日担心他们是否会成了内鬼,我宁可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北魏。”
    其实檀邀雨还有一层顾虑,这次救世军虽然算是“出师有名”,可杀戮终究是杀戮。
    照师父的推测,因为檀邀雨而活命的人,若是多过因她死去的,那她的功德便不会被折损。师父和云师弟也能安然度日。
    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她在意的人,邀雨都是多一个人都不愿意杀的。
    至于这批战俘送回北魏还能不能活命,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崔勇明显有些不乐意,可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听从檀邀雨的安排。又嘟囔道:“那咱们营中违反了军令的士卒,世侄女打算如何处置?”
    “每人五军棍。”
    “就这样?!”崔勇一脸不可置信,“世侄女,你莫怪叔叔倚老卖老。这事儿老崔我可得说说你。大将军治军以严,从前在湖陆军营,凡是大将军所说,就无人敢违逆。世侄女若不趁此机会立威,结结实实地给他们个教训,日后怕是要麻烦不断。”
    檀邀雨并没有反驳崔勇的话,她平静道:“我知道。但这里不是湖陆军营。我也不是我爹。若说教训,夜袭的大火烧起来时,他们都目睹了因酗酒枉死的同袍。还有什么比生死更能让他们恐惧?我虽认同崔世叔所说的治军以严,却更相信‘驱人以利’才是长久之道。只有利益相同,将士们才会与我同心同德。”
    秦忠志此时走上前来,将几卷竹简交给崔勇,“这是某派人暗中记下的,此番遵守了军令的士卒名单,女郎的意思是,所有战利品,按原本的份额,多分给这些人一成。此外这些人重编入一军,作为重骑兵团第二军进行操练。”
    崔勇的双眼顿时放出光芒,身为老将,他最清楚普通士卒渴望的是什么。
    能够惠及家人的金银财宝,能够被人羡艳的光宗耀祖。除了这二者,别无其他。
    檀邀雨这一次虽没有重罚违令者,却重赏了遵令者,这倒是同以前在湖陆军营时不同。
    “行!老崔我信世侄女你!就这么试试看!”崔勇并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对于檀邀雨新奇的法子,都愿意试上一试。
    崔勇捧着名单离去,秦忠志走上前对邀雨诚恳道:“女郎,送拓跋钟回北魏的事,关系重大。若有差池,必会引起战火。臣自请作为使节,押送战俘入魏,拼尽全力,也要为女郎换回同盟延续。”
    檀邀雨看了秦忠志一眼,没有多想便摇头道:“你去不得。去了你便回不来了。拓跋焘一定会将你扣押下来要挟我的。”
    秦忠志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却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臣十分清楚此去凶险。可咱们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这几年有孟师帮忙,咱们在北魏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只是保命的话,应当是不成问题。”
    檀邀雨却依旧摆摆手,“我知道你的忠心,只是此事,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秦忠志讶异地挑眉,“比某还合适的人选?”
    一刻钟之后,当王五郎和谢惠连听说他们二人要以仇池使节的身份被派去北魏时,真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你等会儿——”王五郎掏了掏耳朵,又猛灌了一口茶才道:“你方才说让谁去北魏?”
    “她说让我和你去。”谢惠连抢答,明显比王五郎镇定许多。
    王五郎恶狠狠地冲谢惠连翻了个白眼,真恨不得抽这呆子一巴掌!
    可此时显然不是同谢惠连计较的时候,他扭回头冲檀邀雨道:“凭什么?我们凭什么替你去送死?这与羊入虎口何异?!”
    檀邀雨却云淡风轻地道:“你们死不了的。”
    “你如何知晓?!”王五郎眼睛瞪得已经跟铜铃一样大了,“你可别跟我说是云道长算出来的,我可是清楚,谢九他就是个短命鬼,你甭想拿卜算坑骗我!”
    还不等檀邀雨答话,谢惠连却又抢先一步道:“我的命格已经改了。你先听表妹把话说完。”
    王五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谢惠连。
    他真是不知道这人从什么时候起,就从看檀邀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臭石头,变成了护妹狂魔。就连这种送死的事儿他也同意去!
    檀邀雨并没有因为王五郎的态度而不满,继续慢条斯理道:“拓跋焘一直有一统南北的野心。而他清楚,这野心没有南方氏族的支撑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他一直有意拉拢南方氏族,你们二人去了,只会被他当成座上宾,绝不会为难的。”
    王五郎愣住了,他乍一听要去北魏,本能便觉得是去送死,竟没考虑到拓跋焘的意图。如今听檀邀雨一说,他便也冷静了下来。
    王五郎慢慢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思虑片刻才再次开口,“即便如你所言,我二人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地,去替仇池撑脸面?我同谢九虽拜师了五学馆,可却不是你仇池的臣子,难道出使这样的差事,不该是从仇池的朝臣中择选能人任之吗?”
    檀邀雨看向二人,认真道:“我以为,两位该是求着我,成为仇池的使节才对。”
    这回连谢惠连也觉得檀邀雨有些言过其实了。他怕王五和邀雨生出矛盾,忙道:“使节一事,若是表妹需要,我一人前往即可,无需王五跟着我一起冒险。”
    檀邀雨却摇摇头,“王五郎当比表哥更需要这个机会,难道不是吗?”
    邀雨的目光再次落到王五郎的身上时,王五郎已经垂下眼不说话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捆绑
    王五郎心里很清楚,即便他拜入了名噪建康的五学馆,可就家族的利益而言,他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换句话说,他早就是王家的弃子了。
    他为了自己的将来,选择跟着行者们来到仇池。可即便他的学识突飞猛进,他却依旧不甘心只做一个王家的弃子。
    檀邀雨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氏族效忠的永远不是一朝一代的皇帝,这颗大树想要永远不倒,根系就得遍布四方。只要你能给王家带来好处,谁是宗子又如何?我夺下北凉的事儿,很快便会天下皆知。所有人都会盯着此事如何进展。使节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被传扬开来。这是两位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了。”
    檀邀雨顿了顿,微微歪着头,带着一丝挑衅又道:“当然,若二位觉得自己无法胜任,我绝不强求。”
    此话之后,茶室内便陷入一片沉默。直到入夜的更鼓响起,王五郎才抬起眼问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随意。”檀邀雨摊摊手,“只要你们不危害仇池的利益,其他我概不过问。只是你们心中也当清楚,若是你们以仇池换取自己的好处,我有的是办法让整个王家和谢家给你们陪葬。”
    王五郎闻言先是浑身发冷,他自然知道檀邀雨不是在故弄玄虚。可很快地,他又按捺不住自己胸口渐渐燃烧起来的雄心。
    檀邀雨说的没错,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着身为使节的他们。这种机会,怕是一生也再难求来一次了。
    扬名立万——不负此生!
    终于,王五郎点了点头,“何日出发?”
    ——————
    自从做了檀邀雨的臣子,秦忠志从未在任何事情上与檀邀雨的意见相左。
    可唯独派王五郎和谢惠连作为使臣的事儿,他却始终表示反对。
    在秦忠志看来,王五郎和谢惠连去,的确能保住性命,且拓跋焘为了拉拢南方氏族,自然也不会当面同二人翻脸。
    可这绝非是在此时此刻,一个示人以强的举动。
    让两个不相干的外人作为使节,无异于告诉北魏,仇池朝中无能人可用。身为仇池的丞相,他绝不愿世人如此看待仇池,更不愿世人看轻了檀邀雨。
    然而即便秦忠志不愿意,他也得承认,自己想不出比王谢二人更合适的人选。故而闷闷不乐地称病了几日,躲在家中喝闷酒。
    檀邀雨并没有特意找他来开解。给足了秦忠志三日的时间,才派人去传话,“别再矫情下去了。实打实的好处,要比君臣的面子重要得多。与其躲在角落喝闷酒,不如赶紧想法子,为仇池捆绑住更多的力量。想要名留青史,就要先守住胜局。”
    或许是被檀邀雨的“矫情”两字刺激到了,秦忠志实在厚不起脸皮,继续被“名留青史”的念头局限,隔日便惭愧万分地到檀邀雨面前请罪。
    檀邀雨并没有责怪秦忠志的意思。她很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想走出来,不带任何偏见地去做人做事,非常人所能。
    即便是她自己,如今也做不到。否则也不会始终反对父亲帮着刘宋。
    所以秦忠志来请罪时,檀邀雨面不改色地叫人端了碗绿油油地汤汁放在秦忠志面前,挑眉简洁道:“喝了吧。”
    秦忠志自然不会觉得檀邀雨这是给自己赐鸩酒呢,可这么一大碗绿汤,看起来也实在不甚美味。
    捏着鼻子,将这一大碗绿汤灌下肚,苦得他一张狐狸脸皱成了个话梅干。
    “女郎……这是什么‘琼脂玉露’啊?”
    檀邀雨看见秦忠志“苦不堪言”的表情,终于露出这十几日来唯一一次的笑脸,“此为一种青瓜的汁,是南边商队带来的种子。朱圆圆此前从各地寻来的农耕好手,跟着鹿蜀师叔,花了不少力气才种出来。虽说结了果子,看着脆嫩,可却苦如汤药,祝融就送了一筐回行者楼,南尘行者说此瓜有清热降火的功效,可入药。”
    秦忠志一边听檀邀雨说,一边灌了自己好几杯水,才把口中的苦味儿缓解了一些。他瘪着嘴巴,表情依旧痛苦地恭喜道:“花在山林耕种上的时间终于有所收获了。连此南方的种子也能结出果子了。如此一来,便是以后再多一倍的流民,也能在仇池安家落户了。”
    檀邀雨闻言却没露出更多的喜悦之情,反倒是叹了口气,从案桌上翻出一卷竹简递给秦忠志。
    秦忠志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才看了不过几行,便慌张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檀邀雨白了秦忠志一眼,“就你装病这几日。”
    秦忠志又要请罪,却被檀邀雨止住了,“行者们应该还在争论着。师公说他不干涉,我去了几次,被吵得头大,还是你去瞧瞧吧。”
    她又叹了口气,“师公说,这是他在行者楼这么久,第一次见行者们如此意见不合……我这楼主,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秦忠志忙起身,“女郎别急,某先去瞧瞧。”
    辞别了檀邀雨,秦忠志便脚下生风地朝满翠楼而去。
    一进到楼内,见苍梧尊者虽说了不干涉,却依旧带着云道生在里面坐镇,便松了口气。
    诸位行者和五学馆的弟子们见他来了,便暂时停下争论,相互见礼。
    秦忠志对着苍梧尊者先是抱歉道:“某因心中纠结,躲了几日。今日被女郎一碗苦瓜汁灌得清醒许多,特来向诸位行者请教。”
    苍梧尊者点了下头,扭头对云道生吩咐道:“人多口杂,一人一句也说不清楚。道生你一直旁听,就由你将这几日所听复述给秦丞相,若有遗漏,其他人再行补充。”
    云道生见其他人并无异议,便起身开口道:“北凉都城于五日前被救世军占领后,盖吴便带着师姐的旨令去北凉其余各城招降。昨日大军抵达武都后,便陆续收到北凉其他各郡守的投诚。如今卢水胡军已经分散驻扎在各城,以稳定民心。”
    “天热尸身保存困难,所以王五郎和谢九郎已定在三日后出发,押送战俘和拓跋钟的棺椁入大魏。可在他二人出发之前,我们必须要商讨出一件事,那就是,师姐是否要称帝。”
    第六百八十二章 、死局
    “仇池已经有不少臣子递了奏疏,请师姐自立为帝。当然,也有人上书认为女子称帝不合法礼。”
    “若是称帝,无论南宋还是北魏,恐怕都不会坐视不理。若不投靠一方,最差的情况,便是被两方夹击。”
    “若是不称帝,仇池已经兼并整个西北,师姐若无服众的身份,怕是难以治理如此大的国土。”
    “王五郎和谢九郎出使北魏,必定会被北魏问及此事,我们要在那之前,商讨出个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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