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救世军将士的喜色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檀邀雨的冷脸。
    使节对檀邀雨很是恭敬,甚至说得上谦卑。
    不但以君臣礼节拜见,更是将好话说尽,几次三番地说拓跋钟是年少无知,求胜心切,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冒用了天女的名号。
    如今他深深悔恨自己言行不当,还请天女给他三日时间,安顿好下属和部从,便会出城向天女负荆请罪。
    可即便使节说了成斗的赞誉之词,檀邀雨却始终笑脸都没露一个。她反复地用食指敲击着拓跋钟送来的降书,竹简被敲击发出的“嗒嗒”声,隐隐透出一丝焦躁。
    秦忠志抢在檀邀雨恼火之前对拓跋钟的使节道:“降书我们已经收到了,烦请使节回去禀告拓跋小将军,我军会原地围城三日,敬候小将军出城。”
    那使节并不知道秦忠志的地位,还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檀邀雨。
    檀邀雨有些不满地将降书扔到了案桌上,极不耐烦地点了下头。
    那使节见状,以为是檀邀雨不满意降书上的条件,赶紧找补道:“天女若是有什么建议,大可告知外臣。少主是诚心投降,无论天女提什么要求,外臣相信少主都会答应的。”
    檀邀雨又扫了那案桌上的降书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就三日。”
    使节闻言忙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那……天女若是没别的吩咐,外臣这便回去复命了。”
    秦忠志忙接话道:“某送使节出营。”
    待秦忠志送走了使节,回到帅帐时,各军将领和行者们都已离开。里面就只剩下檀邀雨一人了。
    秦忠志似乎知道檀邀雨此时所想,也不无遗憾地道:“女郎您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机会了。他若执迷不悟,即便您再如何规劝,结局也终究不会改变。”
    檀邀雨终于忍不住怒火地骂道:“一家子都这么决绝!就那么急着到地下团聚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伦之乐,他们怎么谁都不知道珍惜!”
    檀邀雨恨不得把那降书直接撕碎了,“更可气的是他居然还在算计我!一而再、再而三!哪儿有人投降还要三日之期的,真当我不敢直接攻城吗?!”
    秦忠志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帐外的酒肉车,询问道:“女郎既然怀疑拓跋钟是诈降,那这酒肉……?”
    檀邀雨也瞟了一眼帐外,轻声叹了口气,“让祝融查查有没有毒。若是没有,分给将士们。传令下去,只可在入城后再享用。叮嘱崔世叔一句,是时候看看他领兵的能耐了。若是连重骑兵团和弩机营都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救世什么的,也就休谈了。”
    秦忠志的狐狸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女郎是想一箭双雕?”
    檀邀雨更加不耐烦地摆手,“既知我所想,当知我所欲。赶紧去安排吧。我只希望拓跋钟能如你般聪明一次,别做垂死挣扎……”
    虽然秦忠志也知道这多半只是他们二人的妄念,可他也同檀邀雨一样,真心希望拓跋钟别把路走死了。
    以秦忠志对檀邀雨护犊子的了解,只要拓跋钟肯投降,檀邀雨一定有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拓跋钟送来的酒肉很快便被分发到救世军各军营。
    虽然大多数将士都听说拓跋钟送了成车的酒肉入营,可谁也没想到这些东西真的能平摊到普通士卒头上。毕竟在大家的印象中,这种战利品一般都是领军们独享的。
    或许是第一次拿到战利品的喜悦,又或许是因为知道大军不战而胜后的放松。面对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酒肉,即便檀邀雨已经下令,所有酒肉都要入城后方可享用,不少将士还是忍不住偷偷吃了、喝了。
    檀邀雨却并没有追究,仿佛那道军令只是随口一说。
    待到第二日,将士们发现偷食了酒肉的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便更忍不住了。
    有些人美其名曰酒肉等入城之日就该坏了,不如早点满足口腹之欲。于是打破军令的人更多了。
    檀邀雨闻着营盘中飘着若有似无的肉香,反省自己相比父亲治军还是逊色太多了。只盼此次之后,这些没经过什么历练的救世军能有所改观。
    待到第三日,营盘的空气中除了肉香,已经能闻到明显的酒味儿了。檀邀雨却依旧不闻不问。只是日落之时,默默穿上了自己的铠甲。
    才刚穿戴整齐,秦忠志便来了,见檀邀雨的样子,忍不住心疼地叹了口气,“女郎今次还是不要领兵了,就交给崔将军吧。您若不放心,在后方督战便好。”
    檀邀雨挑了下眉,故作不满道:“怎么,你家女郎没了真气,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秦忠志深知檀邀雨这是口不对心,却并未辩解,只道:“或许您在一旁看着,也算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若连您也出手了,那他真的是要破釜沉舟了。”
    檀邀雨闻言愣了一瞬,随后带着心痛地叹道:“知道了。我不出手便是。”
    望着渐渐变浓的夜色,檀邀雨心重如千钧,这一生,她究竟还要送走多少故人?
    入夜十分,被重重包围的城门虽然依旧紧锁,可城墙侧面的阴影处却垂下无数条绳索。
    拓跋钟所有的精锐都倾巢而出,娴熟地翻出城外,重新集结。
    先前派出的探子也很快回返,向拓跋钟禀报道:“救世军大多都喝得不省人事,连岗哨上的人都已经睡熟了,正是偷袭的良机!”
    拓跋钟看着不远处亮着火把的救世军营,将手中的长剑握了握,低声下令道:“夜袭!”
    第六百七十九章 、最后伸出的手
    拓跋钟悄悄潜伏在救世军营外,隐隐闻到里面传出的酒味儿。再次确认哨楼上的哨兵已经睡熟,拓跋钟果断地做了个手势。
    “嗖嗖”几声箭响,带着无数炙热的火焰射入军营中,还不等救世军的士兵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拓跋钟这边已经射完了两轮的火箭。
    眼看火蛇迅速在帐篷和帐篷之间蔓延,拓跋钟猛地抽出佩刀,高喊了一声“攻——!”一马当先就冲进了救世军营,毫不留情地见人便砍!
    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一边跟随着拓跋钟砍杀,一边还在不断将装着桐油的瓦罐砸向各处,加速大火蔓延的速度。
    不少救世军刚从着火的帐篷里逃出来,就死在这队人的刀下。
    拓跋钟借着大火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冲入了营盘的中心。
    “凡活捉天女者,重重有赏!”
    拓跋钟一声令下,手拿火把的亲兵毫不犹豫地去点附近的军帐。可奇怪的是,那军帐却怎么都燃不起来。
    即便亲兵将火把直接怼在帐篷上,那帐篷也只是冒起一股烟,最多烧出一个窟窿,根本燃不起来!
    拓跋钟见状立刻责问:“怎么回事?!”
    身边的亲兵伸手一摸,当即慌道:“少主!这帐篷是湿的!湿得透透的!”
    拓跋钟意识到不妙,刚调转马头去看身后,便发现军营外圈的火势此时已经渐渐小了下去。
    火光中隐约能看到一队甲兵正有条不紊地用大坛子运来水灭火,地上燃着的桐油也被沙土厚厚地盖住,只剩下一股股难闻的黑烟飘在空中。
    崔勇带领着重骑兵团,缓缓从黑暗走出来,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早在拓跋钟左冲右突时就形成了。
    崔勇歪嘴笑道:“还要多谢拓跋小将军送来的酒坛,不然咱们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这么多大坛子储水。”
    拓跋钟的双眼被火光映得通红,咬牙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夜袭?”
    崔勇无赖地耸耸肩,意思是“这不是很明显吗?”
    崔勇快速扫了一眼拓跋钟周围的亲兵们,显然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想想他们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崔勇忍不住开口劝道:“胜负已定,拓跋小将军还是降了吧,何必自寻死路呢?”
    拓跋钟却冷哼一声,“就凭你?!别以为你们穿上重铠便天下无敌!我们可是在北方几经生死,即便是拓跋焘的王师,也可力敌!”
    他话音才落,就听“啪”地一记耳光声,拓跋钟的头猛地歪向一侧,再去摸时,脸都被打肿了。
    拓跋钟的亲随们惶恐地看向四周,他们明明什么都没瞧见,少主怎么就被人扇了一耳光?!
    “这是替你爹打的。”
    “啪!”又一记耳光。
    “这是替我打的。”
    拓跋钟立刻反应过来,这世上他见过,能隔空伤人的,就只有一个人。
    “师父!你在哪儿?!”
    “闭嘴!”檀邀雨从崔勇身后走出来,周围紧紧跟着几位保护她的行者。方才的耳光也是行者们替邀雨出的手,想要以此吓住拓跋钟。
    檀邀雨看着眼前这个无比陌生的拓跋钟,心中五味杂陈,“你但凡还认我做师父,就该立刻下马投降。你应该清楚,无论是杀了你,还是攻下北凉,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
    拓跋钟猛地握紧缰绳,“我自然清楚!所以我才不远万里去建康,为的就是与你并肩而战!你又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们本该同仇敌忾的!”
    檀邀雨摇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懂。弩机营,开城门。”
    随着檀邀雨一声令下,黝黑的暗夜中传来一阵机括转动和紧绷的弦音,拓跋钟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本能地产生了一种畏惧。
    “嗡——嗡——嗡——”沉闷的破空声后,原本能扛得住撞门柱的城门,在五根巨大的弩箭连续射击后,硬生生被撞脱了轴,轰然倒地。
    拓跋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城墙下洞开的大门,还不等他再做反应,一队救世军已经举着火把向敞开的城门走去。
    “这是什么……武器?”
    檀邀雨冷冷回道:“或许你的精锐之师面对拓跋焘的王师也可一战,可北魏却早已不是我的对手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降还是不降?”
    拓跋钟垂下头,看着握在自己手中的长刀,喃喃道:“降?如何降?降了又如何?”
    檀邀雨闻言烦躁地转过身,背对着拓跋钟不愿去看他,“至少你能活着。”
    “活着?”拓跋钟抬起头看向那个背影,“如何活着?活着又如何?我能活,追随我的人可还能活?”
    檀邀雨的喉咙一紧,再说不出一句劝降的话。
    拓跋钟的长刀在空中猛地一砍,“吾乃北方战神,拓跋破军之子!宁死不降!”
    拓跋钟提刀便朝邀雨冲了过来,却在半途便被重骑兵团挡住了。
    檀邀雨的心底涌上难掩的悲痛,“崔世叔,此处就交给你了。”
    崔勇点头,“成!世侄女你先带人进城!这帮人白白死了可惜,留给我老崔,就当是给新兵蛋子们练练手了!”
    檀邀雨微微扭头,余光瞟见正拼命厮杀的拓跋钟,他脸上已经被割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半张脸。
    檀邀雨终是不忍再看,转回头带人进城了。
    城内已经毫无抵抗的军力了。
    北凉城原本的守军都还被关着,城中的百姓也因为行者写在墙上的大字,得知拓跋钟是冒名顶替。
    此时他们被夜里的喊杀声和火光惊醒,都开着门缝、窗缝观察外面的情况。见檀邀雨带人入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救世军高喊出檀邀雨的身份,北凉人才纷纷从家中出来,朝檀邀雨叩拜。
    檀邀雨一言不发地进到王宫内,由着秦忠志安排处置城中百姓和原北凉的守军。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天际都泛白的时候,崔勇才周身染血地走入王宫的大殿内。
    崔勇先是有些为难地望向秦忠志,随后才硬着头皮道:“世侄女,我尽力了,那小将军还是自戕了。”
    檀邀雨此时只觉得浑身发冷。虽然她气,也恼,可拓跋钟毕竟是自己曾经拼命保护过的孩子……此时却死在了自己军队的铁蹄之下。
    檀邀雨知道崔勇一定是尽力了,否则拓跋钟的人连重骑兵团一波的突击都守不住。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询问道:“其他人呢?”
    “几个将领战死的有,跟着拓跋钟自绝的也有。士卒十不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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