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在肩颈的玉臂逐渐收紧,谢言岐不经侧眸看她一眼,颇有些迟疑地,将手搭在了她肩后,轻轻拍了两下。
    他们在这边郎情妾意,倒愈发显得旁边被砸的梁威无人在意、狼狈不堪。
    他捂住吃痛的手背,疼得龇牙咧嘴。
    他先是扫了眼脚边的碎片,随即又抬起头,去看怀抱美人的谢言岐,心中忽然就腾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惊疑,和惧怕。
    ——这个姓谢的,究竟是怎么出手,把杯子给扔过来的?
    他根本、根本就没有看清他的任何动作!
    经此种种,梁威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位长安来的谢公子,应该不是个好惹的。
    硬碰硬的话,怕是行不通了。
    他咽了下口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扭头看向主位上,目瞪口呆的庞延洪。
    “庞大人——”梁威扬声唤道,嘴角缓缓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我也想要初沅姑娘,您怎么就这么偏心,直接把她给了谢公子呢?”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还是按老规矩行事,来玩儿一把吧?”
    说着,他目光一转,又落在了谢言岐怀中的小姑娘身上,猥琐笑道:“谁赢了,初沅姑娘就该归谁。”
    他这番话,无疑是将初沅当做了一件玩物,可以争来争去,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衡量和摆弄。
    听完,初沅小脸一白,本来随谢言岐现身,而逐渐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又在他一字一句落下时,被逼到了悬崖边沿,摇摇欲坠。
    她惊惶颤动眼睫,躲开了梁威的盯视。
    再抬眸时,她怯怯看向了身旁的谢言岐。
    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泪光细碎,不断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溢满了近乎卑微的祈盼。
    仿佛接下来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直到这时,谢言岐才终于看清了她的处境,对她先前的种种举动,有了几分理解——
    眼前这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怕是走到了绝路,才肯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对她,是责任。
    可于她而言,他却是她在沉浮命运中,唯一能抱住的浮木。
    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勾引他,诱他深陷,却不敢得寸进尺,再要他的一个承诺。
    谢言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他放在初沅腰间的手掌,慢慢收拢了五指,加重几分力道,漆黑的眸中更是深得见不到底,情绪难明。
    就在他沉吟不语的这时候,远在宴席高位的庞延洪朗声笑道,应下了梁威的提议:“梁公子说的有道理啊!既然大家都是冲着初沅姑娘而来,那就不该只便宜了谢公子一人,要公平竞争才是!”
    闻言,谢言岐抬首朝他看去,眉头微蹙。
    可对上他的无声逼视,庞延洪反倒是笑了,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回堵道:“刚好,谢公子……不也是喜欢玩儿么?那我们今天,就来玩个尽兴!”
    毕竟当初在浮梦苑,可是谢言岐亲口对他说的——
    他就喜欢玩玩儿,英雄救美的游戏。
    而今天的这出戏,则是庞延洪根据他的喜好,量身设下的。
    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谢言岐生平头一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把玩着初沅的小手,抵了下唇角笑道:“好,那就来玩玩儿吧。”
    漫不经心的回应,惹得小姑娘双眸睁大,金豆子呼之欲出。
    触及她眸中的盈盈泪光,谢言岐收敛了几分,揉了揉她细嫩的掌心,低声道:“信我,嗯?”
    现在这个情况,不信他,又还能信谁呢?
    初沅的睫羽垂落些许黯然,幅度极轻地,点了下头。
    庞延洪大费周章筹备赏花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拊掌大笑道:“好,谢公子是个爽快人!来人,备桌!”
    ***
    庞延洪这个刺史府,当真是比外边还玩得开。
    他和梁威所说的老规矩,便是在赌桌上定胜负。
    在他这里,可以赌钱财,可以赌性命,可以赌官位,可以赌女人。
    而今日赌赢的彩头么,自然就是初沅这个小姑娘。
    庞延洪懒洋洋坐在圈椅上,笑得有些古怪,“不如今天,就来玩儿‘登高’吧!”
    闻言,梁威的神色骤然一变。
    旁人的登高,或许就是登上高山远眺。
    而在刺史府“登高”的,那便是七上八下的魂儿了。
    这游戏说来简单,但越玩到后面,就越发复杂。
    开局下注一百贯,庄家和赌家同时摇骰,以庄家的点数为准——
    点数小于庄家的输,小多少个点数,赔上的赌钱便翻几番。
    点数大于庄家的赢,大多少个点数,便从输家那方抽几成利。
    但之后每跟一局,不论是赔还是赢,都要在之前的基础上翻倍。
    若是第一局你下注一百贯,小了两个点数,那你第二局的赌注便是两百贯,再翻个两倍,四百贯;
    赢家则是第一局的一百贯加上抽利,一起翻个两倍,作为第二局的赌注。
    之后的每一局,都是如此。
    越往后,翻的倍数越大越多,赌注就越难以计量,让人不知底细,从而迷失方向上了头。
    所以你极有可能一夜之间,就赚得个盆满钵满,也可能在眨眼的瞬息,便家破人亡。
    玩的,就是个惊心动魄。
    谢言岐既是纨绔子弟,自然对这其间的道道心知肚明。
    他俯首凑到初沅耳边,低声问:“会摇骰子吗?”
    初沅不知所以地茫然颔首。
    于是他便微弯了眼眸,笑道:“那就去做庄家。”
    本来,这场赌局就是为初沅而开设的,所以在听了他这话以后,庞延洪和梁威都表示没有异议。
    谢言岐和梁威对坐两方,初沅便坐在中间,忐忑地拿着骰子。
    梁威到底是其间的老手,他吊儿郎当地翘起腿,道:“姓谢的,要是你现在及时收手认输,直接把初沅让给我,还来得及。”
    闻言,谢言岐眉眼间的笑意愈甚,他开合着手中折扇,不屑地提了下唇角:“哦?是吗……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来不及。”
    梁威感觉自己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泄。
    他咬了咬牙,冷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开始吧!”
    筛盅开摇,簌簌几声后,启开揭晓结果。
    初沅作为庄家,摇了个一。
    谢言岐也是一,梁威三。
    按规则,谢言岐这局没赔,梁威抽利三成,下一局的赌注是一百贯加二十贯,翻两倍,二百四十贯。
    反观谢言岐这个输家,却只需两百贯。
    梁威赢了还要受这样的气,实在表现不出任何的喜悦来。
    看到这个结果,初沅眼睛一亮,望谢言岐那边瞧了一眼。
    谢言岐笑着没说话,只鼓励似的,对她轻轻一颔首。
    初沅的唇角弯起浅浅笑意,又开始了下一局。
    这一局和上一局无甚区别。
    初沅和谢言岐的点数相同,反倒是梁威小了三个点,得在第三局翻三倍,再翻个三倍。
    这时候,梁威还抱着些许侥幸,没有停手。
    果然到第三局,他赢了。
    他和初沅摇了个六,而谢言岐却只有一。
    所以谢言岐直接赔了五倍。
    梁威高兴得快要从坐上跳起来,他拊掌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姓谢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谢言岐笑着把玩折扇,出口的声音漫不经心,又异常笃定,“继续。”
    他仿若胜券在握,倒是令整颗心悬起的初沅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的第四局,第五局,第六局……梁威都赢得尤为顺利。
    每一次,都要比初沅大一到三个点。
    渐渐地,初沅已经算不清谢言岐该赔多少个一百贯了,好像是上百个,又好像是上千个。
    她垂眸望着手中的筛盅,久久不敢开启。
    若谢世子继续输下去,那到时候赔出去的,就不只是她这个人,还有谢世子数不清的家财。
    她并不知道,以谢世子的家境,究竟还能在这个吞金兽似的赌局上坚持的多久,但她知道的是,她不能让自己拖累了人家。
    她和谢世子萍水相逢,能得到他一时的垂怜,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初沅小脸煞白,颤巍巍地侧首,望向一旁的谢言岐,唇瓣翕动,想要出声制止。
    但谢言岐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扇柄轻轻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怕,继续。”
    这淡定自若的模样,仿佛输的人,不是他一样。
    初沅紧紧握着手中筛盅,指节有些泛白,迟迟没有动作。
    见状,庞延洪颇有些不耐烦,忙是催促道:“谢世子都说继续了,你还愣着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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