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郁的树木落下一片清凉的树荫,穿过林间的风带着清新的绿叶的味道,吹动了少年垂在树枝下靛蓝色的衣摆,像是天空的一角,飘落了下来。
    手中的书卧成一卷,他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书中,落在肩上的长发长而乌亮,比书写诗词文赋的笔墨还要色浓。
    能爬上树去找清静,倒像极了他不爱搭理人的性子。
    玉黎清远远的望着他,像是在欣赏一幅展在自己面前的画卷。少年瓷白的小脸,翩翩飘动的靛青色衣衫,甚至他手中握着的黑白交错的书卷,都是细致又美好的画面。
    她就这么看着他,脑海却渐渐浮现少年温柔的笑脸,他站在她面前,用那双没有一丝瑕疵的眸子专注而温柔的望着她,缓缓开口,唤她——“娘子”。
    玉黎清倒吸了一口热气,忙收回了视线,她这是发什么神经,怎么平白无故想起这种事。
    “那公子真是才貌俱佳。”
    村长的感叹让玉黎清回过神来,“我们一路走到这里来,可是不容易,不过能到此处,再辛苦也值得。”
    “小姐方才说,是要来收购蚕丝的?”村长主动问。
    玉黎清笑道:“对,不怕您笑话,我现在手上有个小织坊,正缺蚕丝呢。”
    村长知晓她的来意,站起身来道:“我们这儿倒是有不少养蚕的,若是小姐想去瞧瞧,老朽愿意带路。”
    玉黎清跟着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对着村长拱手行了个礼,“那就劳烦您陪我走一趟了。”
    坐在树上的少年瞥见玉黎清离去,愤愤甩手,将书卷扔到了下头。
    树下候着的方毅将东西接了个正着,也不敢说什么,只把书铺平收好,刚把书收起来,就见少年从树上跃了下来,走向了密林更深处。
    方毅左右瞧瞧,若若和两个家丁跟着小姐离开了,还有两个家丁守在村长家的院子里看着他们的马车。
    趁他们不注意,方毅跟着江昭元进了密不透光的树林中。
    外头烈阳灼热,树林里却很清凉,越往里走越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方毅甚至能感到阴凉的风从衣角吹过,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在前头的少年仿佛如履平地,背着手踩在杂乱的草丛中,如履平地,身姿优雅,一身蓝色绸衣,比头顶的天色更为清澈。
    直到四周再不见人影,江昭元才停步,指尖敲了敲手腕,“都出来吧。”
    霎时间,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从树冠上落下,半跪在江昭元身后,恭敬道:“参见公子。”
    方毅有些惊讶,公子很少亲自同影卫面,平日里都是由他代为传达,怎么今日……
    站在阴影中的少年已然换了一副面孔,面容严肃,眼中带了几分老谋深算的阴鸷,问道:“梁京那边怎么样了?”
    影卫轻功了得,彼此之间有着密集的情报网,以飞鸽传书交流信息,将江昭元所需要的一切都调查的明明白白。
    一人道:“侯爷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大公子,偶尔在侯爷面前提起公子,说是担心公子孤身在外,想派人过来把公子接回去……侯爷没有答应。”
    对家中的父亲兄长,江昭元丝毫没有兴趣,父亲一向不把他看在眼里,将他视作人生的污点,就连提都不愿提半句。
    让他意外的是,兄长竟然会在父亲面前提他的名字,是想做一曲兄弟情深的戏码,还是借着来接他回梁京的名头,替江家除掉他这个孽种呢?
    江家,侯府,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于他而言都是最下贱虚伪的东西。
    他不需要,也不相信。
    影卫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说。”少年手上把玩着几颗玉珠,握在一起后,手心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松开后又变成玉石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
    影卫没有被噪声所扰,恭敬答:“燕王殿下曾经私下里派人到侯府去探访过,问了公子的去处,还问了先前在公子身边服侍的秋童和冬宝。”
    “燕王?”江昭元冷笑一声,“我早先就觉得那两个不堪用的蠢货被人收买了,没想到会是燕王。”
    听到这里,一旁立着的方毅心里咯噔一声。
    他刚到公子身边时,听他说过那两个心腹被人毒害的事,怎么现在听来,像是公子早就知道什么,才下手除掉……
    在公子身边待了不过几个月,知道些公子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以为对公子了解了七八分,现在看来,他了解的也只是公子让他知道的,公子的本性如何,只怕没有人能看清。
    他静默着不敢出声。
    影卫主动问:“公子有何打算?”
    少年从手心捻出一颗玉珠来,以拇指食指相按,稍动内力,将碧色的玉珠弹出,直直的击打在十丈远的老树上,只隐隐听到一声咚的锐响,珠子深深没进了树干中。
    自小习武的方毅见状,心中大惊,仅用双指就将玉珠打进树干中,如此深厚的内力,实在罕见。
    比起他的大惊小怪,两个影卫像是早已习惯了公子解闷的习惯,并未抬头乱瞧。
    少年随意道:“燕王自小与我结下梁子,他爱做什么就让他去做,不必插手,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庸才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若是旁人,他还能多看一眼。
    对燕王,江昭元提一句都觉得好笑。那怕是皇帝的儿子,生了这样蠢笨的猪脑,便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属下领命。”影卫头低的更深。
    江昭元主动问起:“之前让你们在扬州城里查的事,可办好了?”
    “都查清楚了。”这回换了另一人说话,同是调查情报,不同地点,不同的目标都要派人盯着,所有消息汇总到一起,才能送到公子这里来。
    “玉老爷同自己的兄长约定,等玉小姐出嫁后,让侄子玉晟为他养老送终,相应的,他会将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交给玉晟继承。”
    “玉晟为人如何?”
    “与他接触过的富家子弟都对他称赞有加,他洁身自好,不通诗书文理,平日除了打理产业便是在外头与人吃酒联络关系,在扬州的商界也算小有名声。”
    江昭元面无表情,又捏了一颗玉珠出来,“继续说。”
    “玉晟与小姐感情不深,好像很着急让小姐出嫁,应该是为了早日继承产业。”
    听到此处,少年沉默了。
    所以清清想要打理家业,不想过早嫁给他,是为了和玉晟争一口气?
    也对,玉天磊只有清清这么一个女儿,却丝毫不考虑把产业留给她一些,是有些偏心,也难怪清清想来学习打理家业,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猜到少女的小心思,江昭元微微一笑。
    碰上了不公的事不吵也不闹,反而努力为自己争取,她真是单纯的可爱。
    心情好了,将握起的手掌伸到身后。
    两个影卫张开双手捧着,少年一松手,七八颗玉珠便从修长的指间掉落下来,稳稳的落在他们手中。
    江昭元吩咐道:“下去吧。”
    “是。”二人应答后,纵身一跃,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山林间。
    待二人走后,江昭元才转过身看向方毅,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低声问:“都听到了吗?”
    方毅低着头,老实答:“听到了。”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近身服侍吗?”
    只在他身边服侍了不到两个月,便得知了他这么多秘密,甚至让他去和影卫联系,将他视作心腹……对江昭元而言,这样信任一个人,实在少见。
    方毅受宠若惊,“小的不知。”
    少年淡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因为我看中你的背景干净,你的武艺堪用,最重要的是,你很忠心。”
    好用的工具,自然要让他们发挥最大的价值。江昭元不需要只会趋炎附势的奴才,因此为他做事的人,不会是奴籍,也不用自称奴才。
    比起那两个被毒死的狗奴才,现在这个懂事的多,也有用的多。
    方毅不知道公子心里的盘算,也不知公子为何只认识他不到两个月就认定他是个忠心的人,只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多谢公子夸奖。”
    走了两步,方毅从怀中掏出一块翡翠玉佩双手捧给江昭元,“这是影卫昨夜动手后取回来的。”
    东西到方毅手上时,上头还粘着不少血迹,他背着人偷偷洗干净了,才呈给他。
    江昭元信手把玉佩拿来,并未言语。
    两人从密林中走出,到了另一户人家门外。
    山洼中的村庄聚集在山腰上,房屋高低错落,站在此处,能瞧见下头几排房屋,江昭元在错综复杂的路上找寻,却不见玉黎清的身影。
    她说不理他,真就到现在都没理会他。
    江昭元暗暗生着闷气,他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说了谎从不会给人发现,能被看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谎,为什么清清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折磨他。
    他也是会生气的。
    如果,清清愿意主动看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一下,哪怕真不说话,他也能解了心里这团闷气。
    这样想着,他走到了路上。
    村里来了一位长相标致的俊俏公子,好奇的妇人们倚门偷望,正值妙龄的少女走在路边假装擦肩而过,就连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也要爬上墙头,瞧一瞧那位小公子的样貌。
    小公子生的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眼睛和耳朵却不怎么好使,眼瞧着有人同他搭话,理都不理便走开了。
    村里的少女三五成群,偷偷跟在小公子身后,想看看他来村子里做什么,若能有幸被他看上一眼,真是死都甘愿了。
    她们不知,这小公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信清清真的会视他不见。
    在村里逛了大半圈才碰见从养蚕户家里走出来的玉黎清,少年迎面走了上去,还未开口,玉黎清便和村长拐向了另一条路,看都没看他一眼。
    江昭元不明白,清清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惩罚他……
    被她忽视的感觉好难受,心脏好像破了一个洞,呼呼的往里灌冷风,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要难受。
    霞姿月韵的小公子站在原地,渐渐垂下眼眸,身旁的方毅忙给他找台阶下。
    “公子,小姐那边有咱们的人跟着,您不用担心,回去吧。”村子里这么多人看着,何苦要来找不痛快。
    少年暗暗攥起拳头,“她不理我。”
    方毅忙解释:“小姐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蚕种和蚕丝吗,早点把正事做完也好,等回到玉家,小姐就不用再受玉老爷和玉晟的质疑了。”
    “她怎么能不理我呢。”少年闷声说着,心里是真的不解。
    先前他那么多无理的要求,清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因为一个小谎,她就能狠下心冷落他呢?
    清清怎么忍心让他难过?
    如果不是清清的错……难道是……
    江昭元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脑海中猛然蹦出这一行字,顿感诧异,喃喃道:“难道是我做的不对?”
    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做过错事,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目的,最后也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
    除了那一件。
    他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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