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成国公府。
    朱希忠已五十六岁高龄,膝下子女,年长的,已过不惑,年幼的,尚处总角。
    他是高皇帝远亲,自他被嘉靖皇帝赐封爵位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头。
    高皇帝起势时,他祖上不顾家人反对,变卖家财,为其执旗。
    后来,高皇帝稳坐江山,虽没忘了他先祖这有功之臣,却惧其武勋盖主,只给赏了封地,未赐爵位。
    他祖上聪敏,跟高皇帝谢了恩典后,就告老还乡,从此种花养鸟,再也未碰过兵器。
    高皇帝老暮念旧,召其祖入应天府小聚。
    感怀昔日垂髻,今日鹤发,日月匆匆,青春不复。
    他祖上初不饮酒,只孤坐发呆,后酩酊大醉,痛诉近年所受折辱,临行,更是与高皇帝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帝王之尊,可知错,不可认错。
    事后,高皇帝对席间之事绝口不提,只在行将就木之时,留下密诏,责其孙朱允炆,择吉日,为其封赐爵位,以安社稷。
    奈何,建文帝并不是个听话的孙子,登上皇位,就以除弊为由,开始了他的扶持文臣,打压武勋新政。
    高皇帝留给他的密诏,也因此,被束之高阁。
    起初,各武勋家族,看在高皇帝的面子上,没与建文帝这毛娃娃为难。
    可谁知,娃不打,不知礼。
    见各武勋家族,都未做出激烈回应的建文帝,竟得寸进尺的提出了削藩。
    削藩。
    也罢。
    好歹给留个爵位,留些财产俸禄,也算好看。
    可他不!
    打定了主意,要把所有武勋家族,连同他四叔,燕王朱棣,一举灭了。
    想那燕王,也是两次北征,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当年,未与他争皇位,是看在高皇帝和其已死的兄长,建文帝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的份儿上。
    可建文帝这小辈儿,蹬鼻子上脸,削藩不算,还监视人家,欲调走军队,架空人家……
    有道是,人情用尽,莫嫌命短。
    燕王朱棣,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待朱棣以“清君侧”揭竿,起靖难之役,建文帝才想起来,要讨好那些,饱受他压榨的武勋家族。
    然世间灵丹妙药甚众,唯后悔一味,无处可买。
    应天城破,建文帝下落不明。
    燕王得登大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出高皇帝密诏,于当年九月甲申,给在靖难之役里,夺北平九门,收降十万南军的朱能,封了个成国公。
    已重病卧榻多年,死等高皇帝承诺履现的朱能祖父,也于当日,听闻诏书,长叹一声“陛下未负我”后,赫然长逝。
    “都来了么?”
    朱希忠环顾了一圈堂下,跪成了四排的晚辈,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意。
    时值年节,他本不想与孩子们生气。
    可这些不成器的小家伙儿,一个,比一个更不让他省心。
    “除在江南大营服役未归的雁回,都在了,父亲。”
    回话的,是一个精壮汉子,眉眼间,与朱希忠有七八分相像。
    他跪在最前,脸色不济,显然,已经知道,朱希忠此番,为何唤晚辈们齐聚。
    “雁回那孩子,自小,便让人放心。”
    听精壮汉子提起朱雁回,朱希忠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欣慰。
    但很快,这丝欣慰,便烟消云散了去。
    朱希忠睨了一眼精壮汉子,精壮汉子会意起身,转头,看向了跪在堂下的众人。
    “说罢!”
    “是谁,偷了府中地契,送去外边贱卖!”
    因为愤怒,精壮汉子的声音,震得屋梁上的尘土,都坠落了下来。
    “自己招认!”
    “上前领罚!”
    在几大武勋世家里,生活在成国公府里的晚辈,可以算是日子过得最舒服的。
    虽近些年来,成国公府的封地产出,较前些年略有不济。
    但一向护短的朱希忠,却从未因此,短了府中晚辈们花用。
    只是,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他的“护短”,竟在家中晚辈里,养出了一只硕鼠!
    精壮汉子的话,像一枚震天雷,霎时,就于跪在堂下的晚辈们中间,炸了开来。
    私卖地契。
    这可是犯了家规的大恶。
    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我卖的!”
    一个红衣少年,突然自人群里,站起身来,不卑不亢的,回应了精壮汉子的问话。
    “但我没偷!”
    “也没有贱卖!”
    肤白似雪。
    唇红若梅。
    细看去,这站起身来回话的少年,竟比堂下的诸多闺秀,还俊俏了几分!
    “应桢?”
    待看清少年样貌,精壮汉子蓦地愣了一下。
    在教训子女方面,他自诩严格。
    可今日,竟偏偏是,最让他放心的嫡子,朱应桢,在这正堂里,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子不教,父之过!”
    “时泰教子不严,请父亲责罚!”
    私卖地契,于成国公府家法,当受二百杖责。
    二百杖责,纵是成年人,也至少得在床上,趴三个月。
    朱应桢还是个孩子,二百杖责,会要了他的命!
    朱时泰当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死。
    但家法威严,总得有人,来受这家法,以儆效尤。
    他是朱应桢的父亲,由他,来替朱应桢受罚,显然,是最合适的。
    “祖父仁德,何不听应桢道清原委,再做定夺?”
    朱应桢走出人群,态度坚决的,走向了坐在堂上的朱希忠。
    “若彼时,祖父仍认为,应桢当受家法,应桢,绝无二话!”
    说着话的工夫,朱应桢已走到了朱时泰的身边。
    他停下脚步,朝自己的父亲,深揖一礼。
    “父亲厚爱,应桢涕零。”
    “然今日之事,应桢自认无过。”
    “若家法不容,应桢,请自承之。”
    朱应桢说的斩钉截铁,没有半分,与朱时泰商议的意思。
    他只是在告诉朱时泰,自己的决定。
    仅此而已。
    朱应桢的表现,让朱希忠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他这个嫡孙,自幼,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
    虽常有惊人之举,却总能带给他意外之喜。
    “说罢。”
    “若有理,我不罚你。”
    朱希忠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慢慢的啜了一小口。
    他没说,若于成国公府有大益,不但不罚,还会重重有赏,但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却足以说明一切。
    “首先,这庄子,祖父已于去年,赐于应桢,做生辰贺礼,应桢处置自己的产业,不应算私卖府上地契。”
    朱应桢上前一步,站定,抬头,与朱希忠对视。
    “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算你无过。”
    “你接着说。”
    朱希忠稍稍想了一下,隐约记起,自己去年的确是奖了一处庄子,给朱应桢,以嘉奖他,武举府试夺魁。
    只是,奖励的是不是这处庄子,就不得而知了。
    “其次,应桢将庄子变卖,并非用于挥霍。”
    “且卖出时,已料想到,跟应桢买庄子的人,会为了构陷应桢,将庄子分文不取的,送回成国公府。”
    说到这里,朱应桢停顿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回转身,看向了跪在边缘位置的朱时泽,然后,突然露出了一个,令其毛骨悚然的,灿烂的笑容。
    “德平伯府,何等财大气粗。”
    “倘只出一处庄子,便能换成国公府,一个嫡子嫡孙性命,婶婶定舍得,从嫁妆里,拿半数田铺收益出来,给成国公府的嫡系子孙们,来个除恶务尽,只余您一脉,承袭爵位。”
    “七叔,您说,是也不是?”
    朱应桢的话,字字诛心。
    只几个呼吸的工夫,朱时泽便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朱时泽张了几次口,想就朱应桢的指责,做出些许辩解,奈何,朱应桢的指责,已将他抛上了风口浪尖。
    堂下,所有人的怒火,都在指向他,他无从辩解,亦无路可逃。
    “莫要说这么伤和气的话,应桢。”
    “你七叔寻常,是糊涂了些不假,却总也不至于分不清亲疏远近,亦不会,瞧不明白,哪里是他的倚仗,谁是只拿他当枪使得!”
    朱希忠的话,说的记起微妙。
    一句责备,看似,是在帮朱时泽说话。
    但实际上,却是坐实了,朱时泽伙同德平伯府嫡女李氏,他的正妻,设计谋害成国公府嫡出子孙的罪名。
    当然,身为父亲,朱希忠为朱时泽留了一条“路”。
    只不过,这条“路”曲折蜿蜒,且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朱时泽走上这条“路”,便意味着,他此生,与承袭爵位这事儿,再无瓜葛。
    明知仅看似活路,尽头儿,一准儿是个悬崖,局中之人,仍不得不走上去。
    这,便是阳谋。
    “姜,还是老的辣,狐狸爷爷。”
    朱应桢眨了眨眼,对自己的祖父朱希忠,比了个口型。
    “你也不差,狐狸崽子。”
    对朱应桢敢跟自己这么没大没小,朱希忠倒是颇有些意外。
    他滞愣了一下,继而,便笑着摇了摇头,跟朱应桢回了一句。
    这小崽子,还真是合他胃口!
    以后,让他多跟在身边儿,想必,也能给自己,平添不少乐子!
    “都是,都是那女人,都是那女人一手策划的!”
    “儿子,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啊,父亲!”
    “父亲,父亲明鉴!”
    路,仅剩一条。
    朱时泽纵是千般不甘,万种不愿,也不得不乖乖的踩上去。
    扑通——
    他想爬起来,扑到朱希忠面前求告,怎料,跪的时间太长,腿脚早已酸麻,还未来得及站直身子,就又摔回了地上。
    “恩,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
    朱希忠毫无诚意的应了朱时泽一句,就将他打发出了正堂。
    “你已成人。”
    “有些事儿,我这当父亲的,也不方便替你决断。”
    “我知,你们成亲多年,总难免,会有些感情。”
    “但我这头子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
    “这般狠毒的妇人,成国公府,是一准儿不能留的。”
    “你且回去想想,是要休妻再娶,还是跟上她一起,离开成国公府。”
    说罢,朱希忠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又小啜了一口。
    不管朱时泽如何打算,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拿他当儿子。
    既然,不再拿他当儿子,这家族会议,他,也就没必要参加了。
    “丑伯,送七少爷回西院。”
    朱希忠没再看朱时泽一眼,只朝他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送他离开。
    ……
    朱时泽被送走后,正堂里,除了朱希忠和朱应桢之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想。
    如果今日,被针对的,不是朱应桢这从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而是他们,他们,是不是会被朱时泽夫妇陷害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刚才说,你将庄子变卖,并不是为了挥霍。”
    朱希忠又啜了一小口茶。
    朱应桢这嫡孙,真是越瞧,越让他心生欢喜。
    “想我成国公府,寻常时候,并未亏待过你们这些子孙花销。”
    “你于何处,需要这么大一笔开支?”
    朱希忠知道,即使,他不问这话,朱应桢也会自己,把变卖庄子的因由告知众人。
    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朱希忠,还是把这话,给问了出来。
    “应桢听闻,三皇子殿下,最喜良驹。”
    “又自父亲处得知,陛下于宫宴之上,为三皇子殿下赐下良缘。”
    朱希忠的态度,让朱应桢颇感意外。
    他缓缓抬头,对他的祖父,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虽婚期未明,但依大明惯例,应不会超过百天。”
    “应桢以为,以三皇子殿下如今威势,必有诸多欲借其势的人,向其敬献殷勤。”
    “正所谓,以礼谋人,当投其所好。”
    “介时,良驹,必会成为炙手可热之物。”
    “所以,应桢卖了庄子,将市面上所有的好马,都买了回来。”
    “军马有印记。”
    “幼驹,还要过几个月,才能出生。”
    “待训师,将那些马养一养,挑一匹最好的出来,由祖父以贺礼名义送去三皇子府。”
    “剩下的,着铺子高价出售,至少能赚两处庄子不说,咱成国公府,还能在贺礼上,压那些整天挤兑祖父的讨厌家伙们一头!”
    “好!”
    “不愧是我朱希忠的嫡孙!”
    朱应桢的话,极大的取悦了朱希忠。
    他开怀大笑,将房梁上的灰土,都震了许多下来。
    五大国公的不睦,由来已久。
    虽然,大家在明面上,还能勉强维持“和平”,但私底下的暗斗,却是日趋激烈。
    想到自己能在给三皇子朱翎钧的贺礼上,压其他人一头,朱希忠怎能不觉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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