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齐泰离开衙署之后,便暂时不必到兵部衙门上值了。他领了督运各省粮饷的圣旨,预定三天之后离京。圣旨放在卧房的一张桌案上。老奴入内,服侍着齐泰脱下官服,拿来了一身绸缎袍服。诸事繁琐,齐泰忧心的事也不少,今日他总觉得十分浮躁。他对圣上今年北征蒙古的大略十分清楚,蒙古诸部应该不是最重要的目标,逐步削藩才是圣上的意图!或许建文时期的削藩、造成数年战乱和重大失败,让齐泰心里有阴影。最近这件事,他也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会出甚么事。“不穿这身,我记得还有一件褐色的棉布直筒袍。”齐泰忽然开口道。奴仆忙道:“老奴去给您找来。”不一会儿,齐泰便换好了衣服,头上戴一块四方巾,身上是一件棉布长袍。他去书房拿了一本《中庸》,便乘坐马车出门去了。京师内城十分热闹,新皇登基一段时间后,一切都渐渐恢复了平常。齐泰坐车由北往南走,过了金水河上的大中桥,贡院、府学都不远了。马车并不去那些地方,也不去南面的秦淮河,而径直继续西行。过了大功坊,朝三山街那边稍走一段路,便见到了一片低矮陈旧的密集房屋。秦淮河与金水河之间,酒肆商铺林立,正是繁华地带。但在这附近偏偏有一片街道破败、陈旧房屋层层累叠的杂乱之地。正因如此,这里的食宿才是最便宜的;当年齐泰进京待考时,找了半个京城,才找到这个“好地方”。齐泰掐指一算,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地方仍旧如此。连他住过的那家客栈,也一如往昔。街巷两旁的铺子店家、贩夫走卒忙碌着,二十多年如一日都是这样的日子。齐泰觉得,如果没有遇到大事逼迫百姓,人们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原来住的那间屋子,今日已经有人了。齐泰给了三倍的房钱,找客官换了一间。房屋里一扇破木窗对着街,白天非常吵闹。齐泰在床前坐了许久,有点佩服当年的自己,在如此吵杂的地方、尚能专心读书,且在那一年便高中进士!齐泰回味着当初的心境,那时年轻意气,平素的日子有点窘迫、甚么都得精打细算;但内心里充斥着骄傲,总藏着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气。..他想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拿出了《中庸》。齐泰在窗边排除杂念,在各种嘈杂声中,他心无旁骛地大声读了起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知过了多久,齐泰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传来,那歌声、与他读的之乎者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他侧耳一听,便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唱道:“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儿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门外一阵吵杂声,许多人还在大声叫“好”。齐泰却愣在了那里,他立刻停止了读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不会儿他便循着歌声,来到了破旧木楼上的大堂上。只见一个老汉坐在墙边、熟练地弹奏着三弦琴;前面站着个穿碎花衣裙的年轻小娘,正一脸通红着唱着小曲。大堂上摆着好几张方木桌、许多条凳,喝茶的、吃饭的客官们都兴致勃勃地面向小娘,听着她唱歌。还有个汉子嚷嚷道:“今日这小娘又年轻又俊俏,咱们想解你的裤带儿,要几个钱呀?”大伙儿正有兴致,不料那小娘却停了下来。因为齐泰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走到她面前了,齐泰的眼睛盯着小娘,他的神情有点恍惚;连周围的粗俗的笑声也变得朦朦胧胧,各种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光阴深处穿梭而来。“像……”齐泰有点魂不守舍地说了一声。小娘屈膝道:“奴家是不是打搅先生读书了?”齐泰摇了摇头。这时有人嚷嚷道:“解裤带儿的怕是这老头了。瞧那身衣裳,便是手头活络的人。”齐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恍然道:“我老了么?”小娘红着脸羞涩道:“先生正当壮年,不算老。”齐泰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坐在墙角默不吭声的老头,他又回顾左右、发现有一张桌子旁坐的数人都没起哄,且气质与其他客人不同。“圣上大恩,臣何以为报?”齐泰马上动容道。吵着闹着的客人们稍稍安静了一点,不少人用异样的目光瞧着齐泰,有人小声说道:“这是个当官的?”“先生甚么意思?”小娘困惑道。齐泰左右看了一眼,对小娘道:“你随我进屋里说。”小娘顺从地跟着齐泰走了。人们都瞧着他们俩人,但此时没人再起哄。回到客房里,小娘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书,轻声道:“您真是个读书人?”“你是谁?谁叫你来的?”齐泰反问道。小娘道:“奴家扬州府人,姓杨。不久前家里来了个媒人,见了奴家一面。媒人第二回来,便带着许多财物田契向爹娘下了重礼,说京师姓齐的大户人家、要纳奴家为妾。还说主人家虽已中年,却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奴家到了京师,又有人教奴家唱那羞人的曲儿,带到这里来唱。说是主人自会到来见面……”“你家是不是有个排行第三的人,二十多年前被同乡带到了京师,从此便没再回过乡了?”齐泰问道。小娘点头道:“那是奴家的三姑。”齐泰恍然道:“难怪长得挺像。”小娘好奇地问道:“主人认识奴家的三姑吗?”“认识,说来话长。”齐泰点头道。他说罢便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沉思着,不再言语。过了许久,小娘才怯生生地问道:“那些聘礼真的送给奴家爹娘了……先生还要奴家么?”“要,当然要!”齐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圣上费那么大劲赏给我的人,我敢不要?”“圣上?”小娘一脸茫然。齐泰拿起自己的书,说道:“你有名字吗?先跟我回府,趁今日时辰尚早,我得进宫一趟。”“芸娘,娘亲生奴家的时候,晌午吃了油菜,就取了这个闺名。”小娘道,“外面那个弹琴的王师父,教过奴家唱曲,不叫他一起走么?”齐泰道:“别管他了,应该是教坊司的人,他自己会回衙门。”芸娘跟着齐泰走到门口,问道:“先生是做官的?”齐泰点了点头。芸娘又问:“多大的官?大人说能进皇宫,该比我们县的知县大罢?”齐泰道:“应该要大一点。”齐泰带着芸娘,坐马车回到府邸。芸娘看到偌大的院落、亭台楼阁,一时间她的神情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齐泰暂且顾不上她,只叫府上的奴婢安顿她。他自己则急急忙忙换了红色圆领袍服,带上随从赶去皇城。圣上下午在柔仪殿。本来平日里进宫,武将走西华门、文官走东华门。但齐泰被带着走西华门进了宫,因为这边去柔仪殿很近。齐泰等二人进殿之前,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朱高煦,另一个是安南国王后陈氏。“齐部堂来了。”朱高煦倒先招呼起来。“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齐泰跪拜道。朱高煦道:“免了。到桌子这边来坐。”“臣谢圣上赐坐。”齐泰说罢爬了起来,走到了大桌子对面,在一条红木腰圆凳上入座。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道:“朕也不是非得用张信。不过那天陈谔弹劾张信,齐部堂也听见了淇国公说的话;淇国公的意思是张信‘靖难’有功,要朕念及功劳。如今靖难功臣也是朕的大臣,朕不能不全然不顾。再说奴儿干那些地方,寻常大将真不愿意去。让张信去奴儿干都司做都指挥使,也算是一种不轻的惩罚了。朕以为暂时不能动他;将来怎么办,得看他在奴儿干的表现。”齐泰点头道:“圣上所虑周全,臣岂能因私怨而不顾大局?陈谔弹劾张信,臣绝未参与,请圣上明察!”“齐部堂说没有,那便一定没有。朕信你,不需要再查。”朱高煦的声音道。齐泰叹了一口气道:“臣并不想报仇,只是多年习惯,偶尔会怀念过去罢了。”“齐部堂所言当真?”朱高煦带着笑容,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齐泰点了点头:“昔日已逝,再怎么也找不回那些光阴与人。无用之事,臣何必因私废公?臣让圣上分心,实在有罪!”朱高煦道:“望齐部堂能早日解开心结。朕教了王后一首小曲……请王后清唱一曲如何?”陈氏作礼道:“臣妾遵旨。”她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一声“嫌丑”,便开始唱起来。“孤灯夜下,我独自一人坐船舱。船舱里有我杜十娘,在等着我的郎。忽听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郎……”这小曲调子稀奇,齐泰也不知曲牌名,便只听歌词。在这宏伟的宫殿之中,一曲俗曲在陈氏的动听的声音中娓娓唱来,齐泰和朱高煦都转身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虽然有点不上台面,但齐泰记得朱高煦说过的话:大明朝不是蛮夷之邦,咱们不仅要有雄图霸业,还要文化昌盛,叫四海番邦倾慕向往。大概圣上觉得,俗曲也是文化罢。齐泰听明白了歌词,暗自叹了一气,心道:圣上实在用心良苦,极其看重我,我哪能只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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