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的声音......”
    “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耳听呢?”
    崔星遥的身体僵硬下来,她始终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
    他从未对她动过心,甚至不曾在她的世界停留过。而她却已经在那一个个深夜长梦中,走完了同他的岁岁年年。
    她突然想起昨夜破晓前,她再次辗转难眠、起身到窗前时,曾无意中听见他所在的院子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
    彼时她以为是别苑宫人的声音,可如今想起才察觉异样。他的身边何时有过女官近前伺候呢?
    恍然间好像游梦之人突然惊醒一般,崔星遥喃喃开口问道。
    “是因为昨夜陛下院子里的人吗?”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刻,年轻帝王脸上的神情变了。
    像是长久以来的面具顷刻间碎裂,或许是眉梢轻轻扬起的弧度,又或许是眼瞳之中轻微的颤动。她这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见到的那张脸,不过是佛祖面对众生时、化作的千篇一律的石像罢了。
    “你注意到她了?”他笑了,眼神深处有藏不住的寒意,“孤用靴子当借口将人骗了来,不过留了她一晚而已,就教不相干的人察觉到了端倪。”
    靴子?
    眼前闪过那个马车旁,一身灰尘、立在泥泞中的倔强身影,崔星遥的心底浮上一层不解与疯狂。
    怎么会是她?怎可能是她?!
    “她怎能和我相提并论?!她武将出身、心思粗陋,做起事来又十足地肤浅......”
    “孤以为,爱本就是肤浅的。”帝王眼底的寒光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点没有温度的微笑,“她可以为孤去死,你可以吗?”
    她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扬起雪白的头颈,不加掩饰地控诉道。
    “星遥曾在玥河上为陛下挡过一箭,陛下难道不记得了吗?”
    “哦,是吗?”他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当真在回忆那一天的事,“孤怎么记得,那一箭本就是射向你的呢?”
    饶是先前数次被拆皮抽骨、反复鞭笞,崔星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轻易就从对方的嘴里说了出来。
    即便是她本人,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白家女少年早慧,善拨弄人心、棋高一着。她知道孤身边有绝顶高手相护,即便那燕紫出手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又怎会在祭典如此大的场面中,孤身行刺杀之事?”
    她的泪停在脸上,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犹如恶鬼低语一般的声音,可那声音却不肯停止。
    “祭典最后一日,你以代父观礼为由求孤带你出席,并坐在孤的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拿起那盅已经冷掉的汤来,掀开盖子、拿起瓷勺在其中搅弄,玉与瓷相击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汤汁滴落的水声在帐内回响。
    “她那一箭,是为了将你送到孤的身边来。”
    男子手腕一转,汤盅里蜜色的汤汁倾泻而下、打湿了地上的锦毯,然而下一秒,那毯面上却腾起一股青烟,伴随着一阵刺鼻的气味,将整片毯丝灼烧出一片漆黑焦糊来。
    “只可惜,孤的身边已经有旁人了。”
    丝毯上的黑洞越烧越大,直到那发黑发臭的边缘停止了扩散,崔星遥终于笑了。
    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便是因为它是那样的难以撼动、不可改变。
    她的人生,其实从未被改变过。
    “我也不想如此。康王一脉已断,余家也根基尽毁,这次......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如若能成,我母家一族将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若不成......”
    崔星遥突然抽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颈间。
    那是她一早为自己准备的。她要为自己留最后一份体面。
    啪。
    她的手顿住,视线缓缓下移,只看见断了的簪子头光秃秃地抵在她自己的颈间。除此之外,还有两截被削断的指甲。
    她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将她的簪子削做两截,更没有看清是何人出手,迟来的锐痛席卷而来,令她长久以来维系的体面顷刻间碎裂。
    □□惨叫声溢出,年轻女子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起来。
    青衣侍卫看她一眼,转身复命道。
    “事出紧急,下手偏了些,还请陛下恕罪。”
    男子没有回话,只走到女子身前。
    “有些事还未问清楚,你还不能死。当然,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若想死,孤不会再拦。”
    帐外,听闻动静的内侍官撩开帷幔走进来,见到眼前情形便垂下眼来,拍了拍手,几名深红宫服的内侍走进来,将地上狼藉一扫而空,最后将崔星遥拉起来抬了下去。
    单将飞最后捡起地上那被削掉的银簪尖,小心将那淬了毒的部分用帕子包起来收好,末了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刀客。
    “丁中尉,好久不见。”
    丁未翔看一眼那眉目和善的内侍官,只轻哼了一声。
    单将飞没在意对方的傲慢无礼,转身看向帝王。
    “陛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是否......”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帐外的声音打断。
    那是一种清脆的金石击鸣声,并不如鼓声那般沉重,却比鼓声传得更远。
    春猎始终,以柷敔之声为号。
    启时击柷,合时敲敔。
    而猎时启合之期,又以日升日落为界。
    日未升而鸣敔,是为有异。
    “报!”
    一道影子立在帐外,似乎是转瞬间便出现在那里的。
    “黑羽壬字营来报,艮位四宫、巽位八宫有侵,千人位。”
    “报!”又一道影子接踵而来,低声急促道,“黑羽辛字营来报,兑位七宫、坎位一宫、坎位三宫、坤位九宫有侵,万人位。”
    “报!”
    “不必报了。”账内帝王抬眼,漆黑的瞳仁中一片死寂、毫无波澜,“传令黑羽各营,按先前计划,一切照旧。”
    “是。”
    三道声音在帐外齐齐应下,声音未落,帐外已空无一人。
    长刀侍卫下意识望向帝王,对方正将那汤盅放在一旁的高脚条案上,随手划过那一摞摞奏章和那只被开启过的铜箱。
    “未翔,将飞。”
    两人异口同声恭敬应道。
    “在。”
    “你们以为,今夜可是良辰吉日?”
    丁未翔不假思索道。
    “陛下说它是吉日,便是吉日。”
    夙未的声音有些暗哑。
    “吉日,忌日。不过一字之差啊。”
    丁未翔一滞,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单将飞已轻声接道。
    “陛下从未输过,既是多年筹谋,今日必能了却一切。今日过后,再无牵挂,陛下应当高兴才是。”
    “再无牵挂吗?希望如此。”
    帝王的面上显出些许少见的迷茫,但那迷茫稍纵即逝,他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黑羽甲字营单将飞听令。”
    “臣在。”
    单将飞转瞬间便收起了那副伺候人的嘴脸,身形利落地哪里像是个常年在宫中行走的内侍。
    “今夜恐多生变数,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待命王座,切不可让人趁虚而入。”
    “是。”
    “黑羽暗卫总领丁未翔听令。”
    丁未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神情肃穆。
    “臣在。”
    “摆阵伏兽台,传令各营,死守方位。”
    “是。”
    “先前教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全等陛下号令。”
    “好。”
    帝王转身,长袖一挥、纱帐向两侧大开,露出东方那一片虚空的黑夜。
    “白鹤留,孤等你很久了。”
    ******  ******  ******
    肖南回已策马在密林中奔走了小半个时辰,耳边持续的嘈杂声令她的听感变得迟钝,那尖细的摩擦声已经响起片刻,她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的耳鸣。
    起先,她以为那是另一群夜蝠接近的声音。
    可随即她便觉察到了不对劲。因为那声音中有些许不规律,时轻时重、时快时缓,时而停顿、时而又起。
    也就是几个起落的功夫,一直位于她前方的那群夜蝠突然便溃散开来,原本的一团黑色化作零星几个黑点,迅速便消失在夜色中、无从寻觅其踪迹。
    肖南回不死心,双腿踩上马鞍、从吉祥背上一跃而起,抓住一截粗壮的松枝、借力而上,三下五下攀爬至树冠的部分。
    从枝叶间探出头去的一刻,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微风从空旷的上空吹来,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清清冷冷。
    四周是茂密不见边界的树顶,树顶之上便是浩瀚无穷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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