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松平答的简洁,只有伯劳还在无声抗议。
    肖南回一把将她拉过,快准狠地交代道。
    “我同莫春花说好了,今年入秋,她那的葡萄都归你了。”
    前一秒还有些灰败的大脸,瞬间便有了神采,尽管嘴还撅的老高,脚下却已经利落起来。
    “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勉强再让你使唤一回。”
    肖南回勒紧手中缰绳,吉祥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今夜过后,希望诸事平安。”
    马蹄重重落下,三道身影已如箭一般飞出,追随着半空中那三团飞速移动的阴影,向着三个不同方向而去。
    ******  ******  ******
    重壁高台,无人声、无虫语的昏暗小帐内,崔星遥依旧维持着半个时辰前的姿态。
    石榻上,年轻帝王侧身而卧,似乎是累极、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均匀的呼吸声仍未改变。
    “陛下?”
    许久无人应答。
    一直安静跪坐在软毯之上的女子身影终于动了。
    她今日穿的是最柔软的纱织,头上只戴了一根银钗,耳间去了流苏坠子只留了一颗圆润的宝珠。她的动作很轻,举动间半点珠翠相击、衣鬓相磨的声音都听不见。每落一步之前,都会用足尖轻轻试探落脚的那块木板,确认那木板不会吱嘎作响,才轻轻迈出一步。
    她自幼习铃铛舞,论狠论快,她比不过刺客武者,但论轻论稳,没人能比得上她。
    她先走到正中的神龛前,仔细查看龛笼后的礼器贡品,指节轻轻叩击每一块木板,确认是否有隔层。
    片刻过后,她将一切复原,小心退开来。
    环视整个小帐内的陈设,她的目光落在男子休憩的石榻旁。
    那里有一张高脚条案,条案上工整码放着近日来的奏章文书,还有一只精巧的铜角木箱,箱上落了锁。
    崔星遥慢慢靠近那只箱子,纤细的手指托起那箱上的锁,细细端详了一会,随即从发间取下那只银钗插入锁眼轻轻拨弄。
    许久,那锁终于传出一声细微响声。
    原本干燥服帖的鬓角被汗浸湿,她解下手帕轻轻擦了擦,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那只箱子。
    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正中摆着一片烧了一半的信纸,信纸上依稀可见几个秀气的小字,眼熟地令人心惊肉跳。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崔星遥一惊,指尖突地一松,箱子盖“啪”地一声便合上了。
    但她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便将簪子握在手中藏在衣袖之下,随即俯身行礼。
    “妾罪该万死,惊扰到陛下......”
    男子的声音从石榻上传来,平静地听不出任何端倪。
    “你何罪之有啊?”
    银簪在手中握紧,崔星遥的声音染上几分颤抖。
    “妾的舅父仗着陛下对妾的恩宠,进言封爵加禄,妾不想陛下因此疏远了情分,这才想私自将奏疏拿走......”
    帝王的身影映在纱障上,轻缓地摇了摇头。
    “你亲手写下的密文暗书就在那箱子里。你的情分,根本一文不值。”
    崔星遥的头深深低埋、瞧不清神色,可那颤抖的双肩却泄露了些什么。
    男子的衣摆在她面前的地面划过,半晌,一只清瘦的手将她一早放在地上的香囊捡起,轻轻晃了晃。
    “你很聪明,也懂得把握时机。只可惜,你要找的东西,如今并不在孤身上。”
    第138章 月隐星稀
    崔星遥十七岁的人生是在那一天改变的。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辇轿中,第一次进入那三层宫墙时的情形。
    她穿着出生以来穿过的最华贵的衣裳,云鬓高高梳起,上面簪的东西是她母家一族几世的财力。
    层层绫罗绸缎包裹着她,丝毫不差、分厘不偏,然而临跨过那道门槛前,为她更衣的姑姑却将她后颈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说她的脖子生的好看,而陛下前些年曾多看过一眼脖颈好看的采女。
    她的身体没有动,心底是厌恶的。
    父王已死,余氏一族也早就破败腐朽,昔日养在康王行宫、罗袜都要束到小腿的明珠,如今却要同青楼娼妓一般让人挑选赏玩。
    月栖湖畔旁,他坐在九层纱障之后,只有一道清瘦的影子。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令她琢磨不透。
    他留下了她,原因她大抵也是知晓的。她是康王之女,是安抚藩国的一颗棋子,是寄托家族希望的最后一块筹码。
    初见匆匆一瞥,再次见他已是半年之后。他终于从那层层纱障之后走出,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比她想象中年轻太多了。不仅年轻,还很好看。他说话时从不疾言厉色,眉宇间的表情眼神、清淡得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帝王。
    他清雅得体,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柔和如春风一般。他说一不二,身在前朝平定碧疆战事时杀伐果断。他从不利用她的身份多做文章,除了偶尔约她在月栖湖畔旁、隔着那道纱障观星赏月,他们几乎很少见面。
    可就在月栖湖畔那荡漾的水光中,她动摇了。
    这种她曾经厌恶唾弃的生活,如今渐渐变成了她的依靠,变成了她存续在这世间的意义。
    他从来不唤她的名字,只客气地称呼她的名位。
    但那又如何?毕竟如今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坐在他身侧的女子。
    她从未在他身旁见过其他女子。
    或许,她就是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她和他的命运是相同的,所以她了解他的苦衷,那种被困于王位之上、宫墙之内的苦衷。她会是那个唯一了解他的人。
    或许她注定会来到他身边,他们注定会陪伴彼此,在这深宫中一同老去。
    夜深的时候,她常常在那白头到老的轻甜美梦中醒来,看着一地惨淡的月光、逐渐想起属于她的冰冷现实。
    她的母族倾尽全力将她送到这里,给她的指令是如此干瘪而没有回旋的余地:杀了皇帝,夺回秘玺。
    她常以为这任务难在行凶杀人、又或是难在窃取宝物,从未想过最终会难在不能自已动了心。
    她不忍心杀他,但他若不死,余家又该何去何从?
    可她又何其无辜?以家族之名将她送入这宫墙之中的那些人,又何曾想过她要何去何从?
    命运抉择的那天终究到来,去找他的那一晚,她备下了汤盅和香囊。
    汤里是穿肠毒,香里是迷魂散。
    家族将命运交于她手,而她将命运交于老天。
    如果他选了那碗汤,那么她将屈服于自己的宿命,将这一切画上句点。
    可如果他没有动那碗汤呢?
    长久以来的念想在她的心底蠢蠢欲动、就要破土而出,或许她可以改写这一切,拥有属于自己的结局。
    那些对她来说夜夜入梦、遥远如星星一般的东西,或许有一日可以真真切切地属于她自己。
    她料想了两种结局,将最残忍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可唯独没有想过眼下这一种。
    他早就知晓一切,并对她说:她的情分一文不值。
    “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他的表情依旧清雅淡然,像过往每次同她说话时一样,“孤把它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谁是你最信任的人?单将飞?还是......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不透他的情绪。
    “妾不知道陛下所指为何,甚感惶恐......”
    “崔淑媛,你与孤都是清醒的人,事到如今又何必佯装大梦未醒。”他边说边将手中香囊打开,里面已经燃尽而成的香灰扑簌簌掉落,腾起一股细烟,“还是这迷香令你昏了头、竟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局面已破,再难平复。
    崔星遥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善应对这样的局面,她从来该是从容的、美丽的、进退有度、优雅得体的。而不该是如此狼狈、穷途末路的模样。
    “这一路走来,孤一直将你带在身旁,也算是给了你不少机会,你倒是沉得住气,一直等到如今才动手。”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崔星遥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入阙城的那一刻。”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信任过她。
    “是因为舅父......”
    “余右威?”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许惊讶,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他是他,你是你。不过若你不是余右威的甥女,孤确实不会见你。”
    这答案与其说是伤人,不如说是令人难堪。
    她自以为的撕心裂肺、悲苦情殇统统只是错觉,留下的只有一把钝刀子在她心口划来划去。
    她不服、她不甘、她不能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也许,也许是他故意如此说来,好让她死心。
    她倔强抬起头来,直视帝王的眼睛。
    “陛下既然一早便怀疑我,为何还要约我在月栖湖畔夜夜观星?”
    然而对方的眼中一片清明,许是因为太过清明而无从探究什么,像是一面镜子,只映得出她自己的影子。
    “夜夜观星?你可看清了,同你观星的当真是孤吗?”
    崔星遥呆住了,眼中的光渐渐褪去。她回想起过往短暂的几个月中,那一个个春风吹拂的夜晚。她沉醉于那些温柔与善意,竟未曾想过一个问题。
    皇帝为何每次见她时,都要隔着纱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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