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安静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可知一空师承何人?”
    肖南回摇摇头,面露疑惑。
    “他还有师父?不是传闻他是从泊玉海中踏水而来的奇人么?”
    夙未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脑海中闪过那和尚要香火钱时卖力的样子,再看看眼前女子认真中透出几分单纯的脸,他还是决定将那和尚为自己“树碑立传、贴金塑身”的恶劣行径先放一放。
    “一空师承无皿,而无皿曾是孤的老师。真要论起来,一空与孤算是佛门中的师兄弟。无皿大师圆寂前赠与孤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
    她没想到他会答她,更没想过会答得如此之细。
    那串舍利子一看便珍贵非常,来历必然不同凡响。而先前在别梦窟的遭遇也使得她隐隐猜测,那佛珠对于他而言的意义。
    只是......
    “为何......要送舍利子呢?”
    他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
    “依你推断,这佛珠有何用意?”
    咽了咽口水,她老老实实回道:“其实,我先前一直以为、以为陛下是活佛转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整张脸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个头顶。
    他盯着那新长出几簇杂毛的头顶瞧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
    “有、有甚好笑?”
    他终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带一点笑意。
    “经历过别梦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为你应该早有定论了。”
    见到他那般模样仍没有逃开的人,除了无皿,她便是唯一一个了。
    “当时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语气还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固执,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便很难回头。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试探。
    试探她的心是否坚固。
    “你怎知,那时的孤不是孤本来的样子呢?”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像是言语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无皿是云游僧,入灭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铜碗外,身边再无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费尽心思、苦苦求索、最终凑出这一串佛珠,你以为仅仅只是为了成全与孤的师徒情谊吗?”
    肖南回哑然。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串佛珠的真实用意。大抵是因为那佛珠中蕴含的某种佛法与他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时起到压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别梦窟中,她最终没能将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会是如何?
    那一颗颗舍利子已磨得圆润,是经年累积岁月留下的痕迹,暗藏着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约。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时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凑近那佛珠仔细瞧了瞧。
    “这玩意戴在身上,会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问题听起来十足的愚蠢。
    怎会有人因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气中有长久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会。”
    她松口气,不知是为答案本身还是什么别的。
    “佛法压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静、无悲无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绪起伏,则有凶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凑在他眼前、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专注看着,毛茸茸的头顶在他下颌蹭来蹭去,丝毫没有身为“凶险”的自觉。
    看了一会,她终于退开来。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
    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不愿说便算了,何必戏耍于我?”
    他嘴角还停着一点浅笑,闻言又转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顶。
    “一空每月会为孤诵经。此经文名唤藏棺经卷,是南海莲印一派的产物,取自佛陀讲经时藏身与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闭六识而著,传闻若从孩童时期便开始诵读,可自成长为无情无欲之人,专供培育修习佛法之人。只是这种后天打磨的方式太过残忍,与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传颂了。”
    她听得认真,转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岭西的小帐中,陛下其实是在诵经?”
    他勾起手指,她的发丝便在他指间缠绕游走,语气是毫不掩饰地打趣。
    “偶尔遇到些状况,做些补救的措施罢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为,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过了一会,她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这些事,陛下可曾对旁人说过?”
    “未曾提起过,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问题她问不出口。她对那个答案没有信心。
    暗暗叹气,她将问题化作别话。
    “宗先生也知道这些吗?他似乎......有些惧怕陛下。”
    “宗颢其人,不信天命,却信因果,自甘为一切因果轮回付出代价。他幼时被人弃在山野之间,是一只牡鹿将他养大,此后走到何处便都饲鹿偿还。后来,他在我母妃一族间造下业障,是以如今对孤从来避让三分。”
    好一个因果报应。
    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那杀害肖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为何仍旧没有现身伏诛?
    她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
    那日在烜远王府后院中未能参透的疑团如今又浮上心头,反复折磨着她。
    话就纠缠在她的舌尖,半晌才艰难吐出。
    “陛下对宗先生的事很了解吗?”
    “你以为,孤知道些什么?”
    她自以为已经把试探藏得很好,但在他面前却几乎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去。
    “陛下心里都有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回,静默才真的降临。
    他不再说话,她也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翻了个身,她面向与他相反的另一边,盯着眼前一段绣得精美的银丝线,直到晨起的微光将它照亮。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全身不自觉地绷紧了。
    过了一会,单将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肖南回依旧没有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她听到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离开床榻的声响,然后是他的声音。
    “知道了。”
    她立着耳朵,直到门外单将飞的脚步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孤的床,这么舒服吗?”
    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蹦了下来,腿还没迈开,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衣裳不要了?”
    她动作一僵,随即飞快转过身来、捣头如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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