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九五之尊,却遇到眼下这种荒唐的情况,本可以不满愤怒、质问呵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就算下一刻血溅三尺、伏尸五步,也端的从容。
    下一秒脚下木板便向下沉去,失去平衡的前一刻,肖南回奋力一蹬,连带着怀中的人一起,重重落在那匹青马背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十数根辔绳尽数断裂,她抽出平弦反手一挥斩断车靷,那厢被射成刺猬模样的马车彻底被他们丢在了身后。
    冷风迎面灌来,她感受到夙未的发丝在她颈间搔拨缠绕,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冠在方才的拉扯中脱落了,后知后觉想起告罪的话来。
    “陛下,臣方才得罪了。”
    她瞧不见那人的脸色,却听得一阵低低的笑声。
    “孤实在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还能体会这般光景。”
    她该说什么?臣荣幸之至?
    肖南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压低嗓子提醒道:“陛下莫抬头,那人还跟在后面。”
    这匹马是用来拉车的,除了辔头外并没有配鞍,她只能尽量抓住纤绳控制身体的平衡,然而两人同乘一骑的情况下,她还是不敢夹紧马肚纵马狂奔。
    雾气似乎没有凌晨时分那样浓郁了,她仔细辨认着四周的景象,开始以迂回的方式前进,试图甩掉跟在身后的人。
    身后的声响忽远忽近,她留心听着,只要声音近了,便立刻调转马头,用急转弯的方式拉开距离。
    可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低头查看腰间的焦止香,发现香已经燃到尽头,不知鹿松平的人何时才能赶来支援。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她猛然察觉到迎面有一阵微弱的风刮过。
    平原之上,气流的涌动大都是规律的。只有临近山谷之类有起伏的地方,才会有不一样的气流变化。
    鹿松平的作战区在小丘一带,可她方才逃出的方位几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猛地收紧缰绳。
    衔铁狠狠勒进马嘴中,那匹马高高扬起前蹄,因失去重心而向一侧倒去。
    肖南回抱紧夙未借势从马背滚下,将将停住身形,便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自下而上从她肩头刮过。
    她慢慢回头,便见到了这片干枯土地的边缘。
    大地怎会有边缘?
    当然不是边缘,只是到了尽头。
    悬崖的尽头。
    第83章 七数之渊
    肖南回的心因后怕而漏跳一拍,连忙拉着身旁的人站起身来,警觉退开两步。
    眼前便是天沐河古河道的深堑,她宁可寒冬去游结冰的天沐河,也不愿横渡的一道天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她两人一骑、速度并不算很快,而追击的人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对方是要将她彻底逼入绝境,才好一举得手。
    嗒嗒的马蹄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那策马而来的人似乎根本不着急,带着几分猫捉耗子的悠闲。
    她不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更不能让天成的君王落在对方手里。
    这个念头渐渐坚定,肖南回摸向腰间。
    那是最后两根飞梭链,丁未翔临行前留给了她。
    谢天谢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当着丁未翔的面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她双手合十、将飞梭链握在手心,默念祈祷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换一次神明的眷顾。
    短暂的默念后,她奋力将两条飞梭一齐扔出。
    飞梭出手的瞬间,她便在内心默数,直到雾气中传来飞梭入石壁的声音。
    七个数。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间,隔着七个数之宽的万丈悬崖。
    飞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这其间的距离,她强迫自己最好还是忘了这个计算结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远。
    肖南回悲愤地吸了吸鼻子,抓紧时间将另一只飞梭链的扣环扣在夙未腰间。
    “陛下外裳内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点了点头:“甚好甚好。”顿了顿,还是不放心,想也没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见内里那细密的银色锁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举动有些不妥,可转瞬又觉得眼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似乎以前就曾经发生过。
    她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臣要确认甲衣的制式,确保陛下龙体万无一失。”
    男子慢慢拢好衣襟:“确认到了吗?”
    她有些抬不起头:“确、确认了,是一体的软甲,据说可抵重槊马刀、剑客十年功力一击,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声音蓦地在雾气中响起,就像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我若只取他首级,便是着软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将夙未拦在身后。
    此人不仅轻功远在她之上,就以这隔空传音的功力来说,也是深不可测。即便是在看不到对方的距离内,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为何,她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然而还不等她对此有所表示,夙未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淡淡响起。
    “你若对自己的剑足够有信心,便不会这么做。”
    雾气中一阵沉默,随后她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的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剑鸣声响起,这一回没有回响,只有骤然而至的尖锐呼啸声。
    肖南回屏气凝神,用尽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雾障向她而来的寒光。
    终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无任何花纹装饰的古剑,形制至拙至简,像是市集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普通的剑。
    那一招朴实无华,像是学剑的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招数。
    然而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刺,却令她如临大敌。
    那握剑的手是那样从容稳妥,不论她如何发力刁难,都不曾乱了分寸;而那剑的剑锋又是如此狡诈难缠,不论她如何变幻躲闪,都能追着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应过来时,寒凉的剑以擦着她左侧腋下的光要甲而过。
    刺耳的剐蹭声传来,一阵火花爆起。
    她只觉得左臂一轻,整条手臂上的组甲瞬间脱落,连内侧衣袖也一并划破,切口整齐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
    紫色的身影在雾中向她走来,肖南回终于看清执剑人的脸。
    是他。
    那个在孙太守宴席上出现的白氏剑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状长得圆,黑眼珠很大,整双眼睛显得无辜而迷蒙,带着几分能令人放下防备的单纯。
    如果不是曾经目睹他转瞬杀死数人、连眼都不眨一下,还有方才那骇人的招数,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长相孩子气的人,会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
    “我听闻天成皇帝身边的......是个刀客。”
    肖南回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他今日沐休,换我当值。”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枪尖上,眼神有些异样。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对方言甚。
    就这空档,那剑客又微微眯起眼来。
    “细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无妨,这把枪瞧着也是十分有趣,我当使出全力与你一战,也算令此枪使得其所。”
    全力一战?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对决,气之威压有时会先于出鞘之刀剑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犹疑或胆怯,那便已输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机。
    这不怪她,她本来也打不过他。
    “没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这样的人伴驾。”
    燕紫的语气没有多少嘲讽,只是真实的疑惑,像是对一个问题的答案百思不得其宗。
    “孤也没想到,白氏会将窃来的剑赐予手下做兵器。”
    帝王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周围凝滞的空气,只有对事实平静的叙述。
    而剑客的面容却渐渐染上无法掩饰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对他的剑妄言妄语、指手画脚。
    “你胡说,这剑是我自己得来的......”
    “动爻之剑,谓其锋芒一动而宙合之局瞬变。赤金而成,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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