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见状冷笑一声,猛地抬起一只腿,随即狠狠落在轿辕上,那花轿被这么一压瞬间向前倾斜去,轿子内传出两声惊呼,下一秒伍小六和一身喜服的田家小姐田薇儿便从那轿门中滚了出来。
    田薇儿落在沙地上,滚了一身尘土,头上钗环也散了些,十分狼狈。伍小六也好不到哪里去,蒙头转向地抬起脸来,那亮闪闪的弯刀就悬在他脖子上,刀上还沾着上一个倒霉蛋的血未干透,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双刃斩首刀,只要对方手腕一转,他的头颅便会像熟透的柿子一般落在地上。
    握刀人手指关节的吱吱声传入他耳鼓,伍小六绝望地闭上了眼。
    “大爷!大爷饶命啊!”
    一道走了音、破了嗓的惨叫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袭来,伍小六脖子上的弯刀擦着他的下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那欲行凶的人低头看去,只见一双干瘦有力的手正死死抱着他的大腿,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他以外,现场其他人也都是一愣,那驼队中的人没人留意到那个村姑是怎么一瞬间就跑到那轿子边上去的。
    肖南回内心的理智已经开始扇自己巴掌,然而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后悔是没用了,只期望能赶紧挨过这一关。
    一道大力袭来,便是这大腿的主人狠狠蹬了她一脚,想将她踢开。
    可是肖南回也是使了吃奶的劲,对方这一脚只让她略微飞起来些,随即又牛皮筋一般弹了回去,嘴里嚎道:“军爷!饶命啊!我家一脉单传,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死了可就断香火了啊!”
    肖南回说得是地道的宿岩土话,在场的几人没太怀疑她的身份,只觉得是个多事的傻姑,眼神都是嘲讽。
    肖南回话音刚落,便感觉到那森凉的刀刃改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断香火?没那么复杂,我让你直接断了气,就没那么多事了。”
    肖南回狠狠瞪一眼伍小六,对方正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她脑子飞快转着。
    如果此时动手,她的一切谋划都会失败,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要被葬送,她心有不甘。但若教她看着伍小六送死,她确实有些良心不安,毕竟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则都是靠着伍小六,而他之所以被拖下水,也是因为她。
    肖准时常教导她一点:人生在世,要做到问心无愧。
    她一直记得,所以从前虽然经常上战场杀敌,练就一身顷刻间取人性命的本领,但她从不滥用武力,更无法见死不救。可怜她也根本不是个会演戏的,就这一出还是她从戏折子里看来的,如今可要如何才能收场呢?
    眼下这情形,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救他们。
    肖南回努力忽视在自己脖子前晃来晃去的刀子,突然就将矛头指向了那正往轿子里爬的田家大小姐。
    “小姐啊!你不能不管小六啊!他可是你婶婶的表叔的三儿媳家的孩子,你可不能不管他死活啊......”
    那田家小姐田薇儿是个甚少见识这等场面的人,早就吓傻了,哆哆嗦嗦回过头来,看一眼伍小六的胖脸,死活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有了这片刻喘息的功夫,伍小六的求生欲终于爆发,连忙扯住田薇儿的裙角,一脸委屈:“小姐,你不记得我从前帮你翻墙出去偷买糕饼的事了吗?那回被老爷抓回来我腿都被打断了。这次为了来伺候你,家里新娶的婆娘都扔下了,你是承诺过我能有银子拿,我才跟过来的,现在不仅银子没见着,就连小命都要没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这下不光田小姐回不过神来,就连肖南回都听傻了。
    这伍小六当真是个当泼皮的人才,这一套套的碰瓷话,信手拈来连个磕巴都不打一个,看来以前是没少胡诌。
    方才行凶的那人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一方面他也拿不准这胖小厮与田家小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另一方面要他就这么放过这人他又有些不甘心。
    在场的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情绪,一时僵持在那里。
    肖南回的心蹦到了嗓子眼,生死兴许就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她暗自祈祷这盏看不见的天秤最终会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滑去。
    就在此时,安静干燥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那是一声咳嗽声。
    咳嗽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这很远的地方似乎还在他们头顶上。
    先前那名拿着礼册的领头人最先察觉,锐利的目光向两侧高耸的悬崖之上射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不仅如此,那两侧峭壁何等陡峭,莫说是人,便是猴子也难以攀爬,怎能有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呢?
    也许,是他听错了?
    但这倒是给他提了个醒。最近是多事之秋,有些事最忌讳节外生枝。他们在这里逗留太久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口唤道:“阿齐,田小姐以后便是太守的人了,你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要将事情做得太难看。”
    这话说得四分真切、六分嘲讽,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
    想想宿东城里那一栋栋空落落的大宅,就知道曾经有过多少田薇儿这样的姑娘葬送在这荒漠之中,葬送在有肉吃有酒喝的岩西城孙家。
    多一个少一个,本就没什么分别。
    那叫阿齐的人终于得了命令,施了大恩一般将刀子从肖南回脖子上挪开,就着下摆擦了擦血迹,收回腰间,阴沉地看一眼那畏畏缩缩的三个人,这才转身骑上骆驼。
    肖南回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长出了一口气,拉起地上已经瘫做一团的伍小六,踉跄着回到队伍中,田薇儿被两个骑手直接抱上骆驼。
    除了那一车车的金银嫁妆,原本车队中的马匹轿子都被留在了原地,和那红色花轿、一地鲜血尸体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走入三目关关口的巨大阴影后,队尾的肖南回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有两个人影就伫立在那高大神像的肩上,似乎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一阵风起,风沙飘散在空中,等这风沙散去,肖南回再去看,那神像又只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哪有什么人影。
    是她眼花了吧。
    肖南回裹紧头上的布巾,急匆匆地跟着队伍向碧疆深处走去。
    第52章 水绕岩西
    一过三目关,周遭景致便大不同。
    远处虽还是绵延不断的戈壁,但越深入腹地,植被便越茂盛起来,脚下不再是坚硬干涸的砂石地,而是变成了掺杂细沙的松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息,那是只有新鲜树木花草才能散发出来的味道。
    四处虽然明面上不见兵马,但早有布兵痕迹,肖南回越看心越沉,只觉得诚如肖准所言,碧疆一战很可能将是一场苦战。
    如今的岩西已经被南羌人同化,南羌不喜修建城池,而是以游牧地域划分领地,各个领地内有独立的寨子,寨子内由一族主母当家,依靠宗族势力发展壮大,外部形式松散分散,内部高度团结,极难攻克瓦解。
    这是人心组建而成的堡垒,比什么铜墙铁壁都坚固。
    刺杀康王的人很可能就出自那些寨子,可究竟是哪一个寨子、白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行进的队伍终于放缓了脚步,四周的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肖南回估摸着,应当已是亥时左右。
    四周的布哨更加密集起来,高耸的瞭望塔一座接着一座,肖南回不敢抬头细看,只能借着身边骑手的火把打量四周方寸远的地方。
    他们似乎进到一处山坳当中,只是戈壁中没有高山,此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砂岩,而孙府的大门便立在这砂岩脚下。
    姓孙的到底还是个岭西人,就算已经投奔了碧疆和南羌人的怀抱,骨子里压根住不惯低矮的夯土房,更不要说胡杨木搭建的简陋寨子了。这处宅院大体上还是岭西院落的模样,只是野心颇大地修成行宫制式,处处透着主人那嚣张的品味。
    领头的骑手勒停了坐骑,翻身而下清点队伍中的女眷和货物。
    经历了方才那一场杀戮,整个送亲的队伍一片死寂,在流干眼泪之后,那些女眷的脸上便只剩下麻木,加上将近十个时辰的长途跋涉,每个人都散发着说不出的疲惫感,那几个骑手甚至用不着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便能将这二十余人像羊群一般赶来赶去。
    “你们几个,跟着他到那边去。”
    其中一个骑手突然发话,指向另一边,肖南回抬眼看了下近在咫尺的孙宅大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就这样被挡在外面。
    “快点!别磨蹭!”
    人群缓慢移动着,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骆驼背上的田薇儿,突然下定决心般转身冲了过来。
    “小姐,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
    田薇儿僵硬低头,便看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婢女此刻正抓着她的裙角不放手,似乎有点眼熟。
    与她同乘一骑的骑手厌恶地看一眼,抬脚便踹。
    那婢女倒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踉跄退了几步,却一把薅住了那头骆驼的尾巴。
    骆驼嘶鸣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将骑手和田薇儿一同甩了下去。
    肖南回暗骂一声,咬着牙上前一步,让田薇儿落在自己身上,当了回人肉垫,趁机抓住她的手,大声道:“小姐你忘了吗?你的癫疾若是犯了,连个会配药的人都没有,身体怎么受得了?”
    田薇儿目瞪口呆,不远处的伍小六两眼一闭,一副快要晕死过去的模样。
    肖南回不敢去看周围人神色,手下力道收紧,死死攥住田薇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姐,我和小六是田府出来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将我们带在身边照顾你吧。”
    从出嫁开始便似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田家小姐,此刻终于回了魂。
    她再蠢也该知道,孙家绝不是什么好地方,刚刚在三目关的那一通下马威就是最好的证据。虽说眼前这两个看着也中用不到哪去,但好歹是自家带出来的不是吗?若是等到深陷孙府再谋出路,那才真就成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不是刚刚撒泼的那个?看样子是个刺头,这才多一会就又出来找事,要不连她那个胖阿弟一起宰了算了。”
    “就是,瞧着那样肥,怕是个费粮食的。”
    骑手们不怀好意的笑声传来,肖南回几乎能感觉到身后正在接近的杀气。
    “军爷。”
    田薇儿终于开口了,声音虽有些柔弱,但清脆悦耳,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意。特别是那声军爷让那几个骑手颇为受用,要知道他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平生最恨别人瞧不起,这声军爷虽说是叫高了,但落在耳朵里特别舒服。
    “军爷,我自小身子就弱,这两个奴才也算一直跟着我的,多伶俐倒也说不上,但绝对衷心本分,几位爷看在小女子的份上,便让他们随了我吧。”
    肖南回看着田薇儿娇弱的模样,这才发现这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一门手艺就是说瞎话。在她和伍小六的言传身教下,这田薇儿简直是突飞猛进。
    那几名骑手听罢将询问的眼光投向那名领头鹰钩鼻。
    “克桑,你来决定吧。”
    那叫克桑的首领不置可否,他缓缓向三人走来,先看了看田薇儿,随后突然出手掐住了肖南回的脖子。
    “女人,我记得你的脸。不要耍花样,这里是碧疆,杀人可不止头点地这一种死法。”
    肖南回被掐的喘不上气,她拼命控制自己想要还击的本能,终于能到对方松了手。
    大口喘气间,她听到那人交代道。
    “让他们两个跟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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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孙家大宅内似乎一片宁静,只是细细分辨便能发现,这宁静中掺杂着些许细微声响,听着让人隐隐不安。
    田薇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肖南回暗自叹息。
    那是女子压抑的呜咽声,伴随些许重物落地、钝物撞击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的样子,却堪比地狱里的鬼哭狼嚎。
    一直在前带路的嬷嬷蓦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老爷今日收了几个南羌美人作伴,此时正在教她们品茶作画,没时间招你伺候。”
    田薇儿几乎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那嬷嬷瞧见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田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孙家刚过门的新妇,该守的礼数总该守的。老爷今日不便完礼,你便穿着嫁服等着吧。老爷若有吩咐,我会随时叫人来传你的。”
    说完,不等田薇儿有所反应,便将刀子般的眼神狠狠投在肖南回和伍小六身上。
    “你们两个,得跟我学学规矩,省得以后给你们主子丢脸。”
    伍小六的小腿肚子开始哆嗦,肖南回把他往旁边挤了挤,一个跨步凑近那嬷嬷身边,用土到不行的宿岩方言、怯生生道:“一切都听嬷嬷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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