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打水的缆绳仍在一圈圈地转着,伸下去许久都碰不到井底,肖南回知道:这口井也撑不了多久了。
    等到绳子拉上来,肖南回的心也沉了下去。
    水桶里只有浅浅一底子的水,说是水不如说是泥汤,浑浊不堪不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太对劲的味道。肖南回犹豫了一下,没将水装进水袋中。她刚入此地难免水土不服,而且这种水质一看便知有些凶险,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不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她的犹豫被身后的人看在眼里,有个老妇迟疑着开口道:“姑娘不打水吗?”
    肖南回看了她一眼,将桶递给她。
    那妇人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将那桶中的水倒进自己的罐子中,生怕别人抢了去。
    肖南回本想开口提醒,后来还是未做声。
    如果能有办法找到更干净的水,谁又会在这里受这个苦呢?
    肖南回将木桶从老妇手里接过,轻巧一扔,木桶狠狠落地激起一阵尘土,呛得井边的两人咳嗽连连。等这股烟尘散去低头一瞧,好家伙,木桶碎了三个。待到男人拎着斧子气冲冲地抬头去找刚刚那打水人,一群枯黄干瘦的人形中,哪里还有肖南回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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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城最大的几户人家如今七七八八都搬去了西城,只有一户姓田的人家还据守老窝,不过看样子也挨不过几个月了。
    大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院子中打私井,每口私井每年要向官府上交不少银两。从前官府还能发挥些作用时,未登记造册的私井是决不允许的,可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就连坐镇的县长都举家奔逃了,这城中便渐渐开始乱了套,有钱人家请得起护院的尚且没遭殃,那些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人家便相继被没水喝的暴民攻陷,几户有井的人家一开始还拼死反抗过,后来便死的死、伤的伤,便是活下来的也沦为城中难民,从此过得四处讨水喝的日子。
    恐慌在宿岩东城中蔓延开来,城中原本的五口水井相继被淘干,新挖的井难以打出水来,逢数月滴雨未下的时候,城中死去的难民尸骨便堆积成山,若非天气干燥恐怕早就爆发了疟疾。
    肖南回脑中飞快思索着,手臂已经伸出拦下了一名妇人。
    这妇人刚刚排在她后面,正是分了她一点水的那位,如今见肖南回去而复返,还在这拦下她,脸上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恐惧,连带着抱紧了怀里的水罐子,嗫嚅着说不出话。
    肖南回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低声开口道:“我不要你的水。”
    老妇愣了愣,实在不知眼前这三番五次行径古怪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仍是不敢出气。
    “你在这东城生活多久了?”
    老妇沉吟片刻,沙哑着嗓子回道:“生来便在了。”
    肖南回点点头:“我想向你打听些事。城中说是有户姓田的大家,你可知道在哪处?”
    老妇抬起呆滞的眼,像是不知对方为何问起,只木讷答道:“以前的大家子都落在城西北,许是宽街与妙巷交叉处。”
    肖南回点点头,转身欲走,看到那妇人手里的水罐子,没忍住多念了一嘴:“这水要煮沸才能喝。”
    老妇人没动弹,仍呆呆看着她。肖南回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去,她仍站在原地。
    肖南回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向城中西北方向走去。
    第50章 伍家小六
    阙城贼圈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上衙门,不爬宫墙。
    那意思是,阙城皇宫的宫墙实在太难爬了,里三层外三层不说,还高高低低崎岖不平,更遑论还要冒着被内廷侍卫斩杀的危险,宁可自我投官也不愿去走上一遭。
    如今,肖南回立在田家的院墙底下,竟有些觉得那都城宵小略有些没见过世面。和眼前这院墙比,那宫墙算个屁啊!
    田家的院墙光是目测便有两丈来高,墙上有拼接过的痕迹,一看便是加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墙面上铲得甚是光滑,表面还刷了一层桐油,便是老鼠都要打滑,更别说人踩上去了。再往那墙头上看,密密麻麻扎着寸长的铁钉,便是连只鸟都落不得,更别说人要落脚了。
    田家当真是下了血本,宿岩东城最后一口还未干涸的私井,被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墙护地死死的。她轻功不好,冒不起这个险。
    难道,就没有可以钻进去的缝?
    哼,怎么可能?
    有人的地方就有空子可钻,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肖南回在田府后门对街找了个隐蔽处,一窝就是好几个时辰,两眼死死盯着那后门,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终于,纪州一带漫长的白日就要过去,日落时分,田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一个鬼机灵模样的小厮在门后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从院内抬出一个大木桶,往后门的台阶上一放,便火烧火燎地缩回那门里,再没了动静。
    肖南回又等了一会,见确实安静下来后才走到那石阶上。
    走近了才发现,那木桶盖子下还压着一串铜钱,虽然不多,但在这个贫困的城中也算是不小的钱财。肖南回有些奇怪,随手一掀桶盖,瞬间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她连忙将桶盖子盖了回去。
    真是货真价实的一桶“黄金”啊。
    那股味道还在鼻腔里盘旋,肖南回还没喘过气来,街道尽头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连忙躲回之前的隐蔽处。
    不消片刻功夫,一个挑担子的中年汉子脚步匆匆地走来停在石阶处,随后熟练地用汗巾蒙住口鼻,将那桶里的东西尽数倒进他挑的两个大桶之中,又将空桶放回原处,末了将那铜钱收好,心满意足地哼着曲离开了。
    肖南回见他走远,又回到原处,左右看了看,从衣服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一串铜钱,小心数出来几枚取下来。
    这是她如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串铜钱了,虽然不多但也是她一路费尽心思、又藏又省才保下来的,同在阙城时那来得容易的银子可不是一样的感情。
    狠了狠心,肖南回又从那串愈加稀疏的铜钱上抠下两个铜板。
    要成事,便是要狠心些。
    肖南回将剩下的铜钱装回暗袋,将刚取下的铜钱放在那空桶旁边。想了想又拣起来,跳下台阶走了几步,散在离后门不远处的地上。
    夜色开始在宿岩东城内蔓延开来,一轮弯月挂上了天。
    四周温度降了不少,但空气依旧是挤不出一滴水的干燥,吸进鼻子里都刀子割般的疼。
    依旧是先前那小厮,他像往常一样将空桶抬进门里,正要关门,整个人却突然一停。
    月光下,门前那被黄沙蒙上一层乌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正闪闪发亮。
    他有些犹豫,依旧是左右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院里的方向,终于确认无人,这才飞快跑上前确认一番。
    还真是钱。地上前前后后便有十几枚铜钱,和他先前放在桶上的差不多数。
    许是那挑粪的粗心大意,没放稳这钱财,所以掉在这了呢?这里是后巷,鲜有人来的,天色又黑了,没人留意也是有可能的。
    便是你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
    小厮美滋滋地想着,将铜钱一个不落地捡起来揣进袖子里,转身回到门内,又将大门关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只是,他没留意到一件事。
    就在刚刚他下台阶去拾那几枚铜钱的时候,一道紧贴着后门斗拱的影子,从阴影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门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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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院内,肖南回便开始在心中默默记下走过的路线,也处处小心不要惊动院子里的人。
    可一路走来,整个院子却是死一般的沉寂,现下虽说已经入夜,但对于点的起油灯的富贵人家来说,远远还未到就寝的时候,莫说妇人家主,便是下人也未见一个,着实有些诡异。
    肖南回估摸着那水井的方位,先从外围找起,一点点向府邸的中心摸索去,倒也没费什么功夫。可真到了那井边上,她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过于简单了。那水井上确实悬着一截绳子,但她将绳子拉上来才发现上面并没有能打水的桶。不仅井里没有,就连四周也没有一盏能装水的容器。肖南回不死心,就近翻了几个没人的屋子,却连只花瓶都没找到。
    这就不是偶然了。
    其实细想便不难明白这其中缘由,水井就在那里,便是让人一天到晚的看着,也总有疏忽的时候,不如从装水的器皿开始管起,每日去打水的人都是需按例申领木桶,提着桶去打水才使得。
    看来这大户人家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肖南回望着那井中清澈透亮的水和水中那轮月亮,长长叹了口气。
    喝口水真是不容易。
    好在她还有些本事傍身,虽然费劲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井边的绳子已经有些磨损,怕是禁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肖南回将随身的包袱放在水井旁的石头堆下,取出水囊拴在那绳子上顺下井去,随后自己倒退着下到那井中,依靠手臂和双腿的力量撑在井壁上,一点点向井底挪去。
    井壁上生了不少青苔,有些滑腻不好着手,她几次险些失手掉下去,硬是靠着一身力气撑下来,待到了井底,身上已是酸痛不已,比那行军还要累上几分。
    好在井底的水是她近几天来看过的最清亮的水了,肖南回喘着气将绳子头拴着的水囊取下,盛起水来饱饱地喝了一顿,随即又将水囊装满,重新系上绳头,准备爬上井后再将水囊拉上去。
    一通折腾,她抬头看了看井口那弯月亮,竟已是到了夜里子时。
    若是再来一趟她可真的有些受不了。
    正想着,头顶上垂着的绳子突然动了。
    肖南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水囊便跟着绳子哧溜一下升了上去,她伸手去抓刚刚落空。
    这、这什么情况?!
    井边上来人了?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连忙手脚并用向井口爬去。因为心急,上井反而比下井还要快不少,只是委屈了她本就已经处处破洞的衣裳,又被刮破几道口子。
    待她一只手终于扒上井沿,探出头来一看,只见月光下一个圆润堪比伯劳的小胖墩正抱着她的水囊喝干了那最后一滴水。
    肖南回没说话,但还是有些喘息声。
    那胖墩听到动静呆呆转过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脸色甚差、雌雄莫辨的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手中水囊落地,后知后觉地退了半步,吓得坐在了地上。
    “是、是人是鬼?”
    肖南回这厢已经爬上来,根本懒得理他,只快步走到他跟前,捡起水囊倒过来摇了摇,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她费尽心思打上来的水,就这么进了别人的肚子。
    肖南回气得闭上了眼,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拎住了那胖墩的耳朵。
    “水呢?你给我吐出来!”
    那胖墩早已看出肖南回是个人,且是个不属于这院子的人,竟壮起胆子要喊人。
    “来人啊,有......”
    刚喊了几个字,肖南回的魔爪便挪到他脖子上,他嗓子一堵便说不出话来。
    “这三更半夜的,你愿意嚷嚷就嚷嚷,看看是人来得快,还是你死得快。”
    胖墩脸色通红、眼中泛泪、翻起白眼来,肖南回左右不想一会还要埋尸,便松开了手。
    胖墩得了空气,跪在地上咳嗽,嘴里还不忘念叨着:“你个贼人,□□来偷水喝,我禀了东家叫人捆了你。”
    便是被欺负成这个样子,都还没跪地求饶,肖南回觉得这人也有点意思,故意刁难道:“你是这院子里小厮,未经主人允许便来偷水喝,便是你东家来了,怕是也没你好果子吃。”
    “东家是信我还是信你?我只需禀告称水都是你喝的,我是正好撞上,自然也没人会站在你那边。”那小厮知道跑不掉,竟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脖子一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哼,反正这水我是喝到肚子里去了,你便是能将我如何?”
    耍无赖是吧?
    肖南回“嗖”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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