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乃棠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穆明珠又留了萧负雪与李思清,商议了为深入梁国的周国大军输送粮草的具体事宜。
    已经临近夜晚,议事结束后,李思清便退下了。
    萧负雪却慢了几步,留到殿中只剩了他与皇帝。
    穆明珠低头看着萧渊处写来的密信,察觉到萧负雪没有离开,淡声道:“右相若还有公事,便只管说。若不是公事,”她翻了一页信纸,“内忧外患之中,这并不是右相开口的好时机。”
    萧负雪紫色的袍角在她余光中轻轻一动,而后他静默着离开。
    入夜,穆明珠来到了关押穆武的囚室中。
    穆武这三份供词,乃是经过黑刀卫不知多少次的拷问之后逼出来的。他一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便瑟缩着往角落里躲藏,囚服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着几乎没有人的模样了。他很是怕光,拿双手捂住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没了指甲。
    两名黑刀卫上前,不顾他的哭嚎,熟练地把人绑在了支起的木架上。
    穆明珠在黑刀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远远审视着穆武,想着这个她曾经唤作表哥的人,是怎样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日这种境况里。
    “你的罪已无可宽恕。”穆明珠淡声道。
    她一开口,穆武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朕可以选择,是要你痛快一死,还是在这囚室中再活十年、二十年……”
    活着的每一日都要经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像穆武这样怯懦的人又并没有自戕的勇气。
    他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开恩,赐他一死。
    “只要你配合些,告诉朕一些事情。”穆明珠轻声道:“谢钧与你来往,用的是哪些人?写来的文书何在?”
    第246章
    长秋宫中,太上皇穆桢斜靠在窗边,望着院中已经看厌了的景色,一直等到夜色深沉。
    其间偶有一声鸟鸣,她都会抬眸看向宫门处。
    长秋宫被封锁了一个多月,她一点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而丘医官与穆武的信已经许久不见。
    昨日外面忽然有了人语声,机灵些的小宫女趴在墙头看,见宫人忙忙碌碌,洒扫各处,便知是皇帝要回来了。
    如果皇帝回来了,定然要找她问个清楚吧。
    可是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仍是没能等到皇帝出现。
    皇帝今夜是不会来了。
    也许是皇帝刚刚归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过几日才来吧。
    皇帝总是要问个明白的。
    她的女儿,她了解。
    穆明珠的确无意往长秋宫中来,她先去见了穆武,本意是为了拿到谢钧的罪证。
    虽然谢钧当初参与宫变,本就该杀。但他捡回一条命来,又瘫痪在床,而对梁国用兵,谢氏也算是出了力,这种情况下,至少目前下旨杀谢钧,显得她这个皇帝不够宽宏,而且很容易被解读成皇帝对世家敌意太大,是斩草除根的作风。但如果谢钧这次又密谋**,而且有铁证如山,那么穆明珠杀他,便合情合理,不用顾及**。
    可是像穆武这样的蠢货,被谢钧摆弄得团团转而不自知,根本没想过要拿什么东西牵制谢钧,也不曾想过万一事成之后要如何让谢钧履约。
    一句话总结,就是穆武手中半点证据都没有。
    所有往来的信件,到穆武处的都是阅后即焚,在两名清客的怂恿下全烧了。
    而穆武被锁拿之后,那两名清客一夜暴毙,原本书房伺候的小厮连夜潜逃,不知所踪。
    谢钧虽然瘫痪了,但谢家家仆却仍旧忠诚于这个姓氏。
    简单来说,穆武已毫无利用价值。
    穆明珠没有像她说的那样,真的留他活十年二十年,只为了让他痛苦。
    她没有兴趣折磨报复一只臭虫。
    事涉宫廷,不宜声张,穆明珠选择了当初太上皇处理穆国公的办法,一杯毒酒、悄无声息了断了穆武肮脏卑劣的一生。
    而幕后的指使穆武行事的谢钧,却已经回到了故乡陈郡。
    西府兵参战之后,在周国与梁国情况焦灼之时,因荆州形势不明朗,很容易被战火波及,所以西中郎将谢钦与家主谢琼一致决定,让瘫痪的谢钧回到相对安全的故乡陈郡。
    陈郡乃是谢钧长大的地方,如果能回到故乡,是不是会让谢钧心情好一些呢?
    自从瘫痪之后,谢钧的性情越来越暴躁。最初刚被接回荆州的时候,谢钧还能维持他平时文雅风流的一面,只在发病时痛呼挣扎,那是因为最开始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认为自己从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只要有好的医官,好的药物,他还可以恢复。这种侥幸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数次施针,越来越频繁的发作,谢钧渐渐明白过来——他没有痊愈的可能了!这就是他的下半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全要别人帮手。于是他开始转入暴虐,动辄便杀身边伺候的人。这种情况直到徐氏的到来,才算是止住了。
    谢钧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也许比起徐氏这样原本跟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山野村妇,那些美貌的侍女、周全的扈从,更能让他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以至于让他无法不暴怒、无法不痛恨这世间,更忍不住满腔杀意。而他杀不了真正想杀的那一个人,何等无能!这又让他极度愤怒,只能拿身边勾动他情绪的人开刀。
    可是徐氏不同,这样再嫁失贞的女人,跟山上那些幕天席地便交
    合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在谢钧看来,徐氏眼中根本没有礼义廉耻,她只是一个长成人模样的兽罢了。
    所以徐氏给他擦身,给他喂药,给他清理秽物,乃至于服侍他出恭小解,对谢钧来说都更容易接受一些。
    更何况她还那么丑。
    现在任何美丽的女性,都会让他愤怒。因为从前他可以占有掠夺这份美丽,如今却只能无能瘫软在床上。
    陌生的丑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他已经习惯了徐氏的丑。
    所以这个又丑又粗俗的山里女人,竟在谢钧身边长久留了下来,并且承担了几乎所有近身服侍的事情。
    朝廷兵马在襄阳与梁国僵持,又失去了上庸郡,皇帝穆明珠御驾亲征,离开了建业。
    谢钧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
    谢钦与谢琼合议,要送他回陈郡。
    谢钧也想要避开众人耳目,便欣然答允。
    可是随后襄阳大捷,穆武被捉,他原本的计划付诸东流。
    而这时候回到陈郡的弊端才展露出来。
    当初在荆州,谢钧虽然因病痛苦,但那到底是个相对陌生的环境。可是如今回到陈郡故居,一草一木都是旧时颜色,只有他变了。
    从前那个拉强弓、骑快马、与美人花前月下的风流郎君,早已死去。
    现在剩下的他还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吗?
    永平四年的四月,梁国皇帝病笃、各部族纷争,吐谷浑雄大败逃走,而左将军齐云领兵北上,与柔然、党项等国一同瓜分梁国。
    皇帝穆明珠回到建业,随后穆武病死。
    谢钧躺在床上,在徐氏手中看完了这封信,一声不吭,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那唯一还能动的脖子,轻轻转向窗外,正看到随风飘落的桃花。
    春四月,桃花正盛。人与自然相合,哪怕是他这样残废瘫痪的人,见了春光明媚,心中也涌动起一丝生机,想要出外一观。
    徐氏唤了扈从来,用木板做成的小床,将他抬到了谢氏的桃花林中。
    谢钧躺在芳草如茵、桃花朵朵的桃花林中,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年少时他也曾在这桃花林中仰躺望天,想着他的宏图大志,想着家族的仇恨。
    他从花林的缝隙望出去,遥望碧蓝天空,仿佛回到从前那具康健的躯壳中去,仿佛这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虽然已是春日,林中却有些湿寒。
    徐氏怕他冻着,抱了一袭薄毯来给他盖上。
    在薄毯覆上身躯的那一刹那,谢钧还未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唇角含笑,伸手去揽身边人,脱口道:“流风……”
    话音未落,他已经触到了徐氏粗糙的面颊。
    一瞬间,徐氏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他的幻梦。
    谢钧几乎是有些惊恐地望着徐氏蜡黄的脸,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一切。
    他不是那个桃花林中,饮酒取乐,观看美丽的侍女翩然起舞的谢氏三郎了。
    他送走了回雪,而流风背叛了他。
    流风背叛了他!
    那个看似乖巧、甜蜜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在关键时候背叛了他!
    若不是流风,如今坐在皇宫龙椅上的人会是他!而他不会中箭,亦不会坠崖,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
    据说她们两人如今都在穆明珠的皇宫中,每日都快活无比,拿背叛他的功绩,享着无边富贵。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这一个丑陋粗俗的村妇。
    他不再是那个才名天下闻,士族之望的谢太傅,而是宫变的失败者、缩居故乡的无能者。
    悔恨不甘与痛苦的情绪搅在一起,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大哭起来。
    他已经不能站立,不能拉弓,不能骑马,除了破口大骂与痛哭流涕,他根本无法宣泄极度痛苦悔恨的情绪。
    徐氏吓了一跳,她见多了谢钧暴虐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哭。
    谢钧不在意徐氏的存在,正如人不会在意哭的时候脚下有一只蚂蚁。
    他嚎啕大哭,像是濒死的野兽,又像是无助的婴孩。
    他好恨!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徐氏在最初的惊讶后,望着大哭的谢钧,倒是慢慢理解了。她不曾见过谢钧从前的模样,但从侍女或扈从的只言片语,从谢氏的富贵中不难想象,他曾经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这原本是不会出现在她世界中的人。可是现在他躺在那里,除了流泪的眼睛,抽搐的脸颊,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尖酸暴虐,大概都是他病痛的宣泄。
    谁了解了他的经历,都会理解他现下的悲泣。
    徐氏伸出手去,抚着他的发顶,想要借此安抚他。
    可是很快谢钧孱弱的身体,经受不起这样剧烈的情绪。
    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哭泣声变成痛呼声,而头剧烈挣扎、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他又发病了!
    徐氏已经很有经验,吹响脖子上挂着的短铜管。
    尖锐的鸣音下,守在林外的扈从与医官迅速赶来,有人帮助徐氏按住谢钧,医官则立时开始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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