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心中,拓跋弘毅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山,遮住了全部的阳光。
    她为了求生,只能徒手劈山,可是却从未想过山真能为她所破。
    “娘娘莫要声张。”戚公公真正动手杀了梁国皇帝,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咽了口唾沫,依照计划低声叮嘱道:“今夜且如常睡下,明日宫门一开,奴便出宫往娘娘家中去。”
    贺兰氏一颤,犹疑不定。
    戚公公像是明白她的担忧,又道:“事情已经做成,贺兰部与娘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家中父兄必然会想办法遮掩此事……”
    贺兰氏守着死去的拓跋弘毅过了一夜。
    次晨天还未亮,戚公公便掐着时间出宫。
    拓跋弘毅半年来第一次踏足后宫,入的又是平素最跋扈的贵妃宫中,皇帝身边的宫人也看眼色,不敢上来打扰。一直过了皇帝平时晨起的时辰,还不见皇帝叫人,跟随的宫人才试探着入殿,却被立在殿中、手持铜镜端详容颜的贺兰贵妃给轰了出来。
    “急什么!若要陛下醒来,见着我未曾修饰的脸,我要你们好看!”贺兰氏拿出自己从前的架势来,横眉看去,又暧昧道:“今日我起迟了,陛下昨夜难道便不累吗?你们也不体恤陛下,叫他睡个安稳觉。”
    宫人不敢硬闯,只能退出去再等。
    直到前朝的军报送来,管理军务的大臣也派人来请陛下,宫人才不得不再次入内。
    这次不管贺兰氏说什么,宫人都要入内了——贵妃这亲手画的妆容,用时也太久了些。
    便在此时,贺兰氏的长兄赶到。
    贺兰氏此前疑心他已知皇帝用意,此时见了他,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又提起一颗心来,先问道:“传话的太监呢?”
    贺兰氏长兄冷着脸,并不理会她,只对要入内的宫人道:“你们且退下,我去唤陛下晨起——还有要事与陛下相商。前朝的大臣有话说,只管叫他们来找我。”
    宫人们方才对着贵妃敢硬闯,但此时见了贵妃长兄,又听对方说与皇帝有正事相商,便又犹豫着退下了——这半年来是战事繁忙,但在这之前,皇帝与贵妃长兄的关系却很好,一同游猎、一同吃酒。贵妃在后宫,管不到他们;但贵妃长兄却能在前朝说得上话。宫人们卖了贵妃长兄这个面子,再度退下。
    兄妹二人斜着身子进了内室。
    “这!”纵然已知发生了什么,贺兰氏长兄望着床上皇帝的僵尸,还是惊掉了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兰氏却有一夜的时间思考,此时快速道:“若是遮掩不过去,咱们阖族都难逃一死。”
    “你还知道这道理?若不是为了阖族性命,我今日为何还要奉父亲之命,甘冒奇险前来?父亲那边已经在安排医官,等下我会出去说陛下突然病重,传召医官……”
    凭借着贵妃在,贺兰部族在宫中经营多年,手中的人不多、却还够用。
    贺兰氏听着族中的安排,望着床上死去一夜的枕边人,只是麻木点头,唯一的惦念便是她的孩子。
    只偶尔飘过一丝念头,那个帮了她的戚公公去了哪里?他果真是个普通的宦官吗?
    而在周国境内,自襄阳大败之后,吐谷浑雄领兵驻扎在野外,既没能攻下襄阳,又失去了上庸郡,只发信给朝中,要等皇帝的指令再动兵。
    然而他要等,周国大军却不答应了。
    建平郡、上庸郡与襄阳三处出兵,合力围剿吐谷浑雄的军队。
    双方人数相当,梁国骑兵更悍勇、技术也高超——他们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而周国骑兵有地利、且有半数新投入战斗的兵马,锐气逼人。
    两边打得旗鼓相当,吐谷浑雄在包围之中,时不时被断粮草供给,渐渐陷入窘境。
    他没有料到建平郡会出兵,否则他原本可以南下从西边突围而出。
    就在这种情况下,梁国朝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帝拓跋弘毅突染恶疾,病笃难治。
    吐谷浑雄原本以为这封信是周人伪造的,也许真的信使被劫持了,但他仔细检查过后,确认乃朝中所发,非系伪造。
    暗夜之中,吐谷浑雄听着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戎马半生,却第一次生了退意——难道真是天意?
    他并非鲜卑人,从姓氏便能看出他本是吐谷浑国的人。
    这样一个外族人,在梁国最大的依仗便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
    如今梁国皇帝病笃,朝中那二十多个部族谁会理事?届时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异族大将,又会是什么下场?
    若梁国皇帝不能及时痊愈理政,那么朝中主事之人,甚至不用特意做什么,只要粮草输送短上几日,便能杀他与众将士与无形。
    吐谷浑雄了解梁国内部的情况,那些乱七八糟的部族,正如他的母国吐谷浑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忠君的理念,若不是梁国皇帝在上面压着,早就自己人抢牧场、田地打起来了。
    甚至梁国皇帝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背后未必没有那些部族的影子。
    吐谷浑雄不打算给梁国混乱的部族之争陪葬,第二日晚上,排兵布阵之后,自己率领三万名嫡系骑兵,强行突破上庸郡与建平郡之间的巫县,向西而行,逃出生天。
    至于留下来掩护的十数万名梁国骑兵,则在主将消失之后,丧失斗志,或**死,或被擒住,或逃窜于山林之间。
    随后,接到梁国皇帝病笃这一则消息的周边各国,纷纷出兵,从原本的试探变成了战争。
    而大周左将军齐云领重兵,自上庸郡而出,直
    插梁国国都长安。
    梁国这个庞然大物,终于要迎来它轰然倒下的时刻。
    第245章
    周国大军已突破重要关口北上,皇帝穆明珠便不必再跟随同往。
    她当初御驾亲征,是前线遇阻,为了鼓舞士气,毕竟皇帝的象征意义重大。
    如今梁国势衰,大周将士奋勇争先,要实现父辈未能实现的北定中原宏志,不需要她额外再鼓舞什么。
    穆明珠从襄阳转而回往建业。
    在建业,还有一桩历史遗留问题等着她解决。
    大周皇帝归来,建业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人人脸上恭敬而又肃穆。
    如果说穆明珠登基之初,大周成功经受住梁国那一轮南下攻打却不曾倒下,是帮助穆明珠坐稳了皇位。那么从永平三年秋开始,并且至永平四年还在继续的战争,则为穆明珠赢得了臣民的敬重。
    北定中原一事,世宗与太上皇都未能做到。
    她却让大周臣民看到了曙光。
    穆明珠,她是当之无愧的皇帝了。
    穆明珠坐在宽大平稳的马车内,落下了车帘,并没有关注出迎的官员,而是在看手中的审讯文书。
    这是秦威亲自审理所得,其中穆武三次招供,从谎言到渐渐说出真相。
    最初一版穆武的说法,乃是太上皇让那个丘医官主动联系了他,因为对穆明珠篡位不满,所以要趁着穆明珠在外之时,重掌权柄,自然就想到了她曾经最疼爱的外甥,要穆武替她联络旧臣,也包括执金吾牛剑,要再发动一场政
    变。等到穆明珠从襄阳赶回来的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黑刀卫审讯犯人,有一套叫人不寒而栗、求死不能的办法。
    很快穆武又招供了第二版“真相”,这次他说出了部分实情。他承认了并不是太上皇主动联系他,而是他买通了宫人,悄悄给太上皇递信,后来与太上皇通过丘医官来往信件。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与曾经的太傅谢钧,时有往来,他是在谢钧的授意下,邀请太上皇出山,扳倒穆明珠,举起“还政于周”的大旗,择年幼的皇孙或重皇孙为新皇帝,而太上皇一样临朝听政。在丘医官露馅之前,他和太上皇的计划已经几近完美,只等约定好时日,发动政
    变了。
    穆明珠眯起了眼睛,愤怒过后却感凄凉。虽然在襄阳会战之时,她接到牛乃棠的奏报,心中情绪很淡,但此时看着供词上黑纸白字写着的——根据穆武的回忆,复现的太上皇与穆武的信件内容。看着两个人是怎么样密谋要除掉她,穆明珠还是被勾动了情绪。
    她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第三份供词,做好了准备里面会有更多不堪的言辞。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第三份供词中,穆武招认,他与谢钧暗中有所关联,早在废太子周瞻时便已经开始。只是那时候穆武还不知道,身边的清客竟是谢钧的人。直到宫变之后,谢钧回到西府兵中休养,穆武身边的清客为谢钧送来密信,他才知道原来身边的清客是谢钧的人。穆武本就是要狗急跳墙的,又深恨穆明珠,见谢钧伸手,岂有不跟上的?两个人一拍即合,正好穆明珠要御驾亲征,实乃绝佳的机会。便由穆武在建业运作,联系太上皇正是其中的一环。而丘医官被撞破的时候,他跟太上皇来往还只有五六日,并没有形成可行的计划,还在试探的阶段。
    而穆武复述的与太上皇的往来信件内容,正是让穆明珠意外之处。
    穆武是开门见山,说外面旧臣都怀念太上皇,希望太上皇能再度出山,还政于周,主持大局。
    太上皇看到他的来信,在回信中却丝毫没有回应,只是说些家常,问他近来可还练习射
    箭,又说穆国公年老时关节疼痛,是年轻的时候在外卖布被冻坏了,冬日寒冷叫他一定注意保暖。
    虽然不是穆武期待的回应,但既然有了来往传信的途径,总是还有机会的。
    穆武没有放弃,大约是参考了请客们的意见,回信中谢了太上皇的关心,又提了几件陈年的家常事,才转入正题,说太上皇现在就幽居宫中实在太年轻,当初晋文公六十多岁才当上皇帝,太上皇尚且不满花甲之年,就退位让贤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此来往通信了五日,太上皇的回信中,对穆武要她出山夺权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与他家常闲谈,回忆当初穆武与周眈还年少时,一同在猎场上驰骋,而她看在眼中,心中欢喜;回忆当初她还在家中,与长兄穆国公一同去卖布,后来穆国公又如何一路送她来到建业;回忆她小的时候,只要一碗米糊便觉得欢喜,可惜那时候家中并不富裕。
    穆明珠最初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心中警惕,想要从太上皇看似平常的字里行间读出什么秘密的意图。也许只是穆武与太上皇联系的时间还太短,而太上皇向来做事谨慎,在确定穆武的真心之前,断然不会落人口实。
    可是也许……
    也许只是太上皇居于长秋宫中,实在是太寂寞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穆武就像是后世那些专门对老年人下手的传
    销人员,拿这些嘘寒问暖的话,拿时间与陪伴,想要达成他阴险卑鄙的目的。
    而太上皇呢?她不是寻常的老人。她知道穆武的目的,但她实在太需要有人说说话了。
    不是杨虎那样的假惺惺,也不是宫人的毕恭毕敬。
    她到底也是人,需要一点温情。
    而她大约也清楚,一旦她回绝了穆武的请求,这一丝温情也会散去。
    所以她只是顾左右而言谈,要穆武听她回忆那些过去的故事。
    马车一路行到宫中去,在思政殿前的广场上停下。
    随着马车止住,穆明珠也回过神来,收起这三份供词,略整衣裳下车。
    监国牛乃棠与三位辅政大臣在车外迎接。
    牛乃棠上前来行礼,当着众人竟然也有模有样,道:“恭迎陛下归来。”便有宫人托着印玺上前,由穆明珠身边的宫人收了。
    传国玉玺至今未能拿回来,朝政处理暂时用的都是穆明珠新刻的一方印玺。
    如今穆明珠归来,牛乃棠还印便是还政的意思。
    不过短短数月不见,牛乃棠却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显得高挑起来。
    穆明珠打量着她,笑道:“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牛乃棠自接了监国的差事,自觉责任重大,知道自己年轻,从前没有经验,生怕给人小瞧了去,所以强行收敛本性,当着大臣的时候就学着表姐的样子,极力往严肃沉稳的风格上靠。
    此时她正正经经上来,又当着三位辅政大臣的面,忽然被这么调侃了一句,立时不自在起来,低声恼道:“陛下!”
    穆明珠见状微微一笑,便也一本正经赞了她两句,说她监国辛苦、理事从容,“朕即使远在襄阳,也极放心的。”
    牛乃棠这才露了笑颜,让出路来,跟在她身边往思政殿中走,交待着这段时日来一些政务的细节,最后轻声道:“还有长秋宫……”她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穆明珠淡声道:“此事便交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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