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如今身体康健,谁也不曾料想到三年后会忽然重病,就连母皇自己也不曾想过——大约还以为她至少能再做十数年皇帝吧,若寿数高,再做二十年、三十年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初皇帝穆桢立二子周瞻为太子,与其说是立继承人,不如说是迫于朝臣的压力。因为不管皇帝穆桢个人能力如何,在百官万民眼中,她的皇位合法性来自于她的丈夫,来自“周”这个姓氏。所以当周氏的皇子们渐渐长大之后,还政于周就成为了一个很敏感的事情。朝臣要皇帝立皇太子,其实就是要她承诺会还政于周氏。所以说皇帝穆桢当初立周瞻为太子,对于周瞻本人能力的考量反而是较少的。
    穆明珠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想得深了。
    樱红在侧,就见公主殿下面色越来越冷凝,眉宇间隐然有肃杀之气,不禁轻声道:“殿下,可要叫那汪年与赵西挪出府去?”
    “不必。”穆明珠回过神来,慢慢道:“派人盯着他们,由着他们做事。”
    这正是个机会。
    “是。”樱红应下来,见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悄然退到角落里。
    穆明珠这才在书桌边坐下来,继续翻着案上的信件与奏章。奏章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以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为首的一众朝臣,每日上奏跟她派去的监理扯皮。她一封一封看着信件,见了有萧渊从上庸郡发来的信,不禁微微一笑,捡出来拿在手中,再往下翻,却见从上庸郡发来的信还有一封,盖着军队的戳印,大约是公文之类的。
    穆明珠便先打开萧渊的信来看。
    信中,萧渊把他带着林然等人如何千里迢迢去了长安镇,路上如何招兵买马挥洒金银,到了地方如何偷袭梁军,如何截获梁军信息,如何伪装成梁军从中捣乱一一写来。他文笔又好,本身听别人讲故事也多,因此写来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叫穆明珠读来,也时而惊叹时而大笑,被他那一波三折的经历所吸引。萧渊又写到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攻城两日,他与齐云等人一同领兵抵挡之事。
    穆明珠原本看到他扮做梁兵捣乱,正在轻笑,忽然看到“齐云”的名字出现,便愣了一愣,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细细看下去。
    萧渊是当成自己的演绎故事了,发生了什么就讲述什么,也不避讳什么人出现在故事里。他写到守城的两日如何艰难,而多亏了有齐云在,仿照当初穆明珠在扬州守城时的种种举措,竟然抵抗了两日下来,终于耗尽了梁兵的粮草,逼得那吐谷浑雄不得不回转。他一一讲述了齐云究竟做了何事,又说军中诸将原本见齐云年轻、又顶着驸马的身份,原本多有瞧不起齐云的,但是经过竹山夜战与守城两日激战之后,都对齐云服气了,就连老将军黄威也感叹,若是再给他三五年时间,便可把齐云培养成一位名将;后来又说名将原本不是人所能培养出来的,只待他日后自己成长,说不得大周北伐之志,最后要落在齐云身上。
    穆明珠看着,想象着齐云仿照当初她在扬州守城时举措的场面,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虽然老将军黄威等人对齐云的赞誉,多半是看在母皇的安排上,就算是有三分的好,也给夸成了十分;但终究还是需要齐云有能夸奖之处,黄威老将军等人才好张口,也不至于全然只是好听的话。
    信的尾声,萧渊却又道,那吐谷浑雄虽然领大军撤退了,但想来很是憋闷;其实当时的情形,若是吐谷浑雄坚持攻城,再有一日说不得就能得手了。吐谷浑雄乃是多年的老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多半是梁国后方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回转之事。但是此人虽去,贼心不死,近日大周士卒在边境巡防,又察觉有小股梁国骑兵跃跃欲试,担心是梁国后方之危已解,而吐谷浑雄有卷土再来之心。
    穆明珠看到此处,心中一沉。若果真如此,那朝廷就不得不与世家联手了。而就算是朝廷与世家联手,真要是长年累月打下去,此时的大周也万万不是梁国的对手,甚至要退回到长江之南来苟安一时了。
    而且若是边境又有异动,那齐云还能跟随黄老将军回来建业陛见吗?
    穆明珠看过萧渊的信,出了会神儿,又拆开了那封同是从上庸郡发来、看起来像是公文的信。
    那信一打开,一页薄薄的纸张便飘落下来。
    穆明珠毫无防备的,看清了那纸张上的四个大字。
    “恕难从命”。
    这四个字没有标点,但穆明珠却读出了一个惊叹号。
    每个字都有歪斜,似乎写字的人握不牢手中的笔。
    但穆明珠仍是认出了这笔迹。
    这是齐云的字。
    只是从前齐云的字,虽然不够优美,但总是力道很大,力透纸背。
    但此时这四个字,却透着一股虚软。
    是齐云受伤了吗?伤在手臂?
    穆明珠迟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乃是对她“请退婚信”的回应。
    他说“恕难从命”。
    那就是……
    齐云不要退婚?齐云拒绝了退婚!
    在她明确暗示他,这是母皇默许之事后,齐云还是拒绝了退婚。
    是什么原因?他没有看懂她信中的暗语吗?
    穆明珠低头看着这四个字,仿佛看到了少年拖着伤臂落笔的模样。
    第121章
    穆明珠拿着齐云写来的这四字信看了半响,仍旧放回信封内,缓缓置于书桌一角,以镇纸压住,转而取了一页新纸来,起首上书“雍州实土化”,随后思量着逐条写下去。
    雍州实土化,表面上可以稳定当地侨民、增加朝廷税收,又可以东移抗梁重镇、缩短后勤供给,一旦实现之后,更可以与新州隔江钳制士族。只要能钳制士族,统御大周内部,那么昌盛民生、增强战力,若干年后,北定中原亦非难事!
    弦月高挂于夜空之中,散着清冷的光,似此沉沉秋夜,万籁俱寂之时,于穆明珠而言,恰是处理正事的好时光。
    她想着早些时候于桂魄湖中与母皇的那番奏对,每落下一笔,都感到一种真切蓬勃的力量从笔端反涌入身体。
    此时的她,再没有扬州之战时的忐忑与犹疑。
    她是如此清晰而又坚定。
    那种由野心催生的巨大能量,在她心中掀起阵阵风浪。犹如一场刚刚诞生的海啸,陆地上的人们只能望见她眉目间的沉静,哪里能猜到尚且平静海面下的动荡。这场由野心催生、在内心喷发的风暴是如此剧烈,以至于那因少年情欲而起的些许涟漪,便相形见绌了。
    穆明珠写完雍州实土化的具体条陈之后,又捧在手中默看了一遍,查缺补漏,随后细细收在匣中,打算思考着这部分内容睡一夜过后,再来删改。
    她抬起头来,却见从窗前已望不见那一钩弦月,天空呈现一种黎明将至的墨蓝色,将明未明的天光洒落在书房前遍植的菊花上,勾勒出它们盛放的模样。
    这一秋,快过去了。
    原本候在角落中的樱红,一见穆明珠搁笔,便适时走上前来,为她换了新茶。
    穆明珠微微一愣,方才全然忘了书房中还有第二个人,便道:“以后你见我忙起来了,便自己下去歇了便是。”
    樱红笑应了,但显然下一次还是会继续陪着。
    穆明珠心思从政务上抽回来,接了新茶,抿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道:“樱红,你到本殿身边来有多久了?”
    樱红轻声道:“奴跟在殿下身边,已经八年零三个月。”
    樱红与碧鸢两人,几乎是从穆明珠刚来到这里,便跟随在穆明珠身边的。
    那一年,各处选用侍女,先是皇帝挑选,然后便是还在建业宫中的诸皇子公主,之后才是皇亲如穆国公府、牛国公府等处。樱红与碧鸢早已给穆国公提前看中了。穆国公买通了宫人,要樱红与碧鸢入他府中。那时候樱红与碧鸢也不过十三四岁,都是天生美人,出落得惹人怜爱,与大部分侍女一样,都是从前获罪世家官宦之后,身份比寻常百姓还不如,知道内情之后,也无处可以求助,因此在僻静处对泣,悲伤恐惧于入了穆国公府后的下场。因为穆国公的名声,众人皆有所耳闻。入他府中的侍女,若是相貌平平,只勤恳做事倒也罢了;可若是有几分姿色,多半不出三两年便香消玉损。
    那时候穆明珠颇为仰慕皇帝穆桢,因此时常来待选侍女们们的园中,寻从前一个服侍过皇帝穆桢的老侍女说话,要那老侍女教导她晨风曲究竟是怎么跳的。
    也算是机缘巧合,那时樱红与碧鸢的眼泪与悲伤,便都给穆明珠知晓了。
    那年未满六岁的小公主殿下,从花树后走出来,小大人似的安慰了两位小侍女,允诺会在穆国公之前选走她们。
    而她果然做到了。
    如今八年多过去了,樱红想起来仍是觉得当年在园中遇见小公主殿下,大约是自有记忆以来最幸运的一件事。
    “已经八年多了啊……”穆明珠有点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她转向樱红,问道:“想过以后吗?”
    以后?
    樱红微微一愣。
    她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可能没有想过“以后”。
    像她和碧鸢这样的大侍女,以后自然还是依附着公主殿下的。等到公主殿下成了亲,若是与驸马琴瑟和鸣,她和碧鸢大约就会跟驸马身边的侍从结为连理,待到生育过后,还能凭着昔日的主仆情分,回到公主殿下身边做姑姑;若是遇上那等公主与驸马不和的,她与碧鸢则要帮着公主殿下把持内外,守好公主府。
    在她眼前的道路,原本是很明晰的,不过就是一条大道的两条岔路。
    不过樱红看着近来诸多事情,又听了公主殿下这样问,便知道其中必有深意,因此笑道:“奴私下也与碧鸢谈起过,不过也没什么好打算的。殿下往哪儿去,奴等便跟着就是了。”
    穆明珠目光下移,落在那份“雍州实土化”的条陈上,淡声道:“你与碧鸢都聪慧伶俐,若是有心向学,日后成就未必弱于李思清这等女官……”
    樱红一颗心砰砰跳起来。
    穆明珠只隐隐点了一句,便转而道:“你平日得闲,也一同跟着那柳耀学一点算经。本殿知你对算经不感兴趣,不过这些东西,日后你可以不做,却不能不会——不能叫底下人哄了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是不是?”
    樱红忙应了。
    穆明珠又道:“日后本殿在书房做事,你与碧鸢便到侧间,或读书或算术——”她见樱红似欲说话,一摆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本殿若要茶水笔墨,自然会出声唤你。”
    樱红不得不应了,心中隐约明白,公主殿下这是为了她好,在给她安排公主府之外、更大的前程。公主殿下这份心意,让她倍觉温暖,叫她想象着另一种未来,止不住心中激动。
    穆明珠简单休息途中跟樱红说了一席话,见天光愈亮,重又坐下来,取过镇纸下压着的那封信。
    齐云这封信用的乃是军中常见的封皮,不曾折角封起,乍看好似那等记录驻军所在地晴雨的信件,不曾加急送来,也许他并不希望这封信太快送到收件人手中。因为一旦穆明珠收到这封信,必然还会有所反应。他未必能承受得住这反应。而这样一封不曾加密的信件,一路慢悠悠从上庸郡发到建业城来,信件的内容未必能瞒过皇帝。就好像齐云有意要让陛下知晓,在婚约一事上,他是不从命的。
    穆明珠扯过一份新的奏章来,简短写了一句“女臣收齐都督回信如下”,又把齐云所写的信夹在其中,只待明日呈给母皇。
    届时她会根据母皇的反应,再做决定。
    次日傍晚,穆明珠手持修改过后的“雍州实土化”条陈,与夹了齐云回信的奏章,缓缓步入思政殿。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高坐上首,李思清侍奉在侧,下面却是右相萧负雪与谢钧分站两侧。
    穆明珠午时已经从萧负雪处得了消息,知道因为边境异动,朝廷担心梁国骑兵去而复返,因此皇帝又召见谢钧议事。
    毕竟梁国骑兵的威胁迫在眉睫,皇帝眼下唯一的选择便是寻求世家的支援。
    她从萧负雪处得到的消息,据说皇帝已经在考虑给谢钧“太傅”之职。
    太傅在本朝是已经消失了的官职,纵然设立,也是个虚职。只是这个虚职,非常之高,一品大员,连皇子公主都要对之行子侄礼。
    以谢钧原本的家世,他本就是士族之望,去岁又出陈郡,在建业南山书院做了先生,凡在书院读书的本就是要对他行弟子礼的。太傅这个职位,对于谢钧来说,虽然看似没有实质上的获益,但却是昭告天下,朝廷也肯定了他的地位与名望。正所谓名正则言顺,谢钧摇身一变成了谢太傅,以后合纵连横、收拢人心可就更得心应手了。
    穆明珠将条陈与奏章都交由李思清呈给皇帝,走到谢钧身边站定,瞅着他嘻嘻一笑,道:“本殿上午派人两次去寻谢先生,府上都说先生不在。本殿还以为先生有意避而不见,原来先生是入了宫……”
    这还是自扬州城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谢钧双手拢在袖中,往日多情的桃花眼这会儿耷拉着,好似那老僧入定一般,听着穆明珠在耳边说话,也未有反应,只唇角天生上翘,还是流露出几分勾人风情。
    穆明珠见他不语,也毫不在意,嬉笑道:“瞧着谢先生这阵子,像是清减了……”
    谢钧长长吸气,只觉自己从前近三十年的养气功夫,都要在这位公主殿下身边毁于一旦。他终于撑起眼睛,转头望向穆明珠,未语先笑,翩翩有礼,道:“公主殿下有何见教?”
    穆明珠还未答言,上首皇帝穆桢先开口道:“公主与谢先生说什么呢?”又道:“正是巧了,公主说抚恤伤亡将士的用度,要请谢先生相助的——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谢钧闭了闭眼睛,早知道穆明珠主动靠过来,不是要他破财、便是要他见血。
    穆明珠看穿了谢钧儒雅表面下暗涌的怒气,笑容愈发灿烂了几分,凑近了道:“谢先生可曾听过管仲与乌龟的故事?”
    第122章
    穆明珠提到“管仲”与“乌龟”,思政殿内诸人都是一愣过后恍然大悟。
    昔日管仲相齐,曾有金龟换粮之奇谋。他先是派人提前在地里埋下一只普通的乌龟,随后命人将之挖出来,为这原本普通的龟编织故事,又让齐桓公派出许多名使者迎回此乌龟,散布这乌龟乃是东海龙王之子的流言;同时封那挖出乌龟的人为高官,每日以四头牛血祭这乌龟。如此一来,这只原本平平无奇的乌龟,摇身一变成为国家至宝。后来齐国战争,齐桓公将此乌龟赐给国中一富户,以之“借”粮,换得军队三五月所需之粮草。
    一只乌龟,原本值不了几个钱,经过管仲的一番谋划,却能为国家换来三五个月的军粮,如何不让人惊叹。
    贵重的并不是乌龟,而是国家的信誉与王权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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