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这两项政策套在一处,正是其最精妙之处。
    如今北伐短时间内无望,整理雍州南渡居民的户籍乃是常理之中;朝廷国库空虚,把雍州实土化,增加税收也是不得不为之。
    只要藏起背后最深的意图,按照穆明珠的谋划,当朝廷一步一步把雍州握到掌心之后,士族再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皇帝穆桢垂了眼睛,在心中默想着穆明珠献上的这连环计谋,半响轻轻一动,道:“萧负雪怎么教出的你?”她并不是认真要问,只是一点感叹。
    穆明珠微微一愣。
    皇帝穆桢已经抬眸向她看来,自失一笑,摇头道:“不,不是萧负雪教出来的。这计谋他也想不出。”她仔细审视着穆明珠,神色有些奇怪。
    就好比是匠人随手捏出的泥团,抛到烧窑中忘了,不知过了多久,给旁人取出来后随意看了一眼,却见那烧出来的瓷器流光溢彩、美妙绝伦,瓷器上闪着举世无双的纹样。
    正如坐在皇帝身前的穆明珠。
    皇帝穆桢凝视着这个小女儿,她从前竟不知其内中光华。
    穆明珠任由皇帝审视,仍旧斜坐在石凳上,镇定自若,仿佛对她自己的提议很有信心。
    “吱呀”一声轻响,皇帝穆桢离开躺椅,起身绕着水榭踱了两步,低声道:“你这计谋是如何想来的?”
    穆明珠见皇帝起身,也立时站了起来,垂眸低声道:“女臣在扬州见士族豪族势大,主理后勤一事后又为朝廷财政担忧,每每夜不能寐,步步推演之下,便得出来这么一点蠢笨的法子。”
    “不蠢笨。”皇帝穆桢清楚穆明珠只是谦虚的套话,仍是道:“是太精妙了。”她回头看向穆明珠,感叹道:“你如此年轻,便有谋国之才,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穆明珠抬眸看向她。
    皇帝穆桢盯着她,道:“年少有才,最难便是藏起锋芒。从前朕派出去查财政的官员,四个里面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乞骸骨回家了。你今日这番提议,若是传扬出去了,纵然是公主之尊,怕是也难逃一死。”
    穆明珠木着脸听着,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夜,端着毒酒走来的秦媚儿。
    其实这几年朝中政局还是相对平稳了的。
    穆明珠记得她小时候那几年,就在齐云父亲上前线死了那阵子,朝中不时便有官员“病死”。在清理拦路者这方面,不管是世家还是朝廷,都很擅长用“毒酒”“暗杀”等方法。她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然站在桂魄湖的水榭中,不过是因为她从前所做的,未曾对士族造成真正的威胁罢了。占扬州一城,杀焦家一族,甚至是抓到参与废太子谋逆一案的人证,都还不过是“小事”。可一旦她要从制度上压制士族的权力,那她就该时刻警惕自己的小命了。
    “女臣明白。”穆明珠沉声道。
    一旦这番奏对传扬出去,她就激起了士族的“公愤”,届时布局未成而物议沸腾,恐怕皇帝穆桢为了抚定朝局,都不得不给士族一个“说法”。
    “今日这番话,”穆明珠抬眸看向皇帝,轻声道:“女臣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皇帝穆桢一挑眉毛,道:“不曾告诉右相?”
    穆明珠一愣,摇头道:“连右相大人也未曾告知。”
    皇帝穆桢舒了一口气,淡声道:“总算没白教导你。”她在水榭中绕行踱步,低声道:“既然是你提议的此事,自然还是由你去做。”
    要分出雍州之后,再整理户籍,强雍弱荆,不是一项小工程。
    去做这事的人,既要有足够的能力,又要在能在朝廷与士族之间坚定选择前者。
    的确没有比穆明珠更合适的人了。
    “此事要尽快做,却不能急躁。”皇帝穆桢越想越觉得穆明珠的计谋精妙,思量着慢慢道:“你这阵子可以选几个趁手的人一同去雍州做事。”
    “是。”穆明珠应下来。
    皇帝穆桢扬起脸来想了一想,搁下此节,转回最初的议题,道:“这伤亡将士的抚恤金,不如就从朕私库中出……”
    “女臣还有一法。”穆明珠低声道:“母皇的私库,不如用来修葺宫室。外面如今传些闲话,说是女臣理财政,母皇连宫殿都得住没瓦的了。”
    皇帝穆桢淡淡一笑,道:“既然知道是闲话,又何必在意?”又问道:“不从朕私库中出,你要怎么做?再杀一个焦家?”
    “上庸郡激战刚过,朝廷不宜再兴兵戈。”穆明珠轻声道:“女臣这法子不需动兵,只需借谢钧谢先生的名望一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见穆明珠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便揉着胀痛的额角,带了几分疲倦道:“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穆明珠见状,知道自己该退下了,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女臣写给齐都督的信,至今未有回音……”
    皇帝穆桢揉着额角,淡声道:“齐云如今可写不得回信给你了。此事不急,朕已下诏,要陶明与齐云回建业陛见。届时见了面,再论你们的事儿。”
    穆明珠听得第一句,心中一忧,疑心是齐云受了重伤,后又听得“见面”等语,料想总还是能救活的——难道是伤在手臂?
    她心中猜测,面上只平静应声,见皇帝穆桢摆手示意,便悄然退出了水榭,想着上庸郡与建业的路程,计算齐云与陶明等人几时归来。
    此时湖畔秋风瑟瑟,金桂洒落一地细碎残香,穆明珠走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抬头望向高远夜空,见弦月如钩,纤云弄巧,不免生出一抹银河迢迢之叹。
    第120章
    朱雀大街的公主府内,樱红与碧鸢一同坐在明窗边的榻上分丝线,间或低语几声。
    “今秋收了二斤鲜桂花,倒是能熬几锅好桂花糖。”碧鸢轻声细语道:“不过今年雨水多,做来怕是不及往年香甜。去岁的桂花糖不知还剩多少?可别连殿下处都供应不及了。”
    樱红道:“还有半斤多,我亲自收着的。”又道:“还说什么桂花糖,我看殿下这几日连饮食都清减了。”
    自梁国骑兵南下以来,公主殿下揽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偶尔一日有了片刻空闲,却也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情。
    发生在上庸郡的战斗看似离建业那样遥远,可是战争带来的阴云仍是不可避免笼罩在她们头顶,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关于前线的战斗,朝中的争斗,两姝都不好多加讨论。而关于公主殿下的前程,公主府的未来,两姝都在忖度却不便讨论。
    碧鸢沉默半响,轻声道:“是啊,从前每到秋日,殿下最爱吃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做出的桂花糕。昨日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了桂花糕来,殿下却是一块未动,叫给底下人都分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道:“哎呀,差点忘了——我那里还收着一碟桂花糕,是昨日翠鸽没来领的,再放下去可就坏了。”她似乎是要起身,但看了一眼分到一半的丝线,又有些犹豫。
    樱红知道她的脾气,做事总是要一气做到底的,因此站起来笑道:“我去送吧,坐了半日正好走动走动,也看看那丫头这几日在忙什么。”
    碧鸢抿嘴一笑,到:“有劳姐姐。”便仍旧坐在明窗下分丝线,只是眉心微蹙,心中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战争颇有隐忧。
    樱红以木匣子装了那碟桂花糕,提在手中,穿过回廊花园,往跨院寻翠鸽。她也是这阵子心事重重,因此有意选了少人的园中小径,边走边散心。
    这边厢樱红脚步轻轻走在花木之间,忽然间前面拐角处人影一动,定睛看时,却是那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两个学子,一个叫汪年,另一个叫赵西。她微微一愣,见这二人行迹怪异,便藏到果木之后,矮身于花丛之中,一声不吭看去。需知这汪年与赵西,一直未得分派差事,原是住在最西边院子里的,此时出现在这紧邻公主殿下所居内院的园子中,便很不寻常。若是公主殿下在府中,还可以说这两人是为了能在殿下面前露脸。可是今日公主殿下并不在府中,这二人又是为何在此呢?
    樱红胆大心细,搁了那桂花糕匣子在草地上,压着花枝,轻手轻脚靠近过去,停在七八步之外,就见那汪年与赵西跟前,还有第三个人半身藏在花木后,只露出头上一角宦官所戴的笼巾。
    “学生们也没有旁的孝敬,只是仰慕大人为人,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开口说话的是汪年。
    当初汪年与赵西入府,就是樱红接手安排的,因此她分得清两人形貌音色。
    “奴有什么好仰慕的?”那宦官一出声,樱红便认了出来——乃是秦媚儿。
    秦媚儿拖着长腔道:“奴也不图你们这点酒水,不过看在同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面上,少不得要照拂你们一二,免得日后叫大长公主说奴丧良心。”
    汪年与赵西忙都逢迎。
    秦媚儿又道:“奴今儿不得闲,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汪年忙笑道:“不知大人几时方便?”
    秦媚儿拿腔作势道:“哎唷,这哪儿说得准呢?殿下一日之中,什么时候想起奴来,奴就得在跟前儿伺候着……”
    “是,是,大人乃是殿下身边的红人,学生们在外面也都有所耳闻。”汪年与赵西连声道。
    秦媚儿做作够了,这才悠悠道:“等信儿吧。哪日奴得了空,便叫你们知道。”
    汪年与赵西忙千恩万谢,又塞财物给他。
    樱红见状,便悄无声息退回去,不多时便见秦媚儿与两人背向分开。汪年与赵西从她这边的岔路离开,正好经过她身边,因忙着私下说话,倒是没有发现樱红。
    “其实有秦公公相助,咱们自己去讨殿下喜欢岂不是更好?未必一定要便宜了旁人……”赵西低声道。
    汪年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少了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上次见时,殿下可曾多看你一眼?”
    赵西默然,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叹了一声,似乎认同了汪年的说法。
    樱红从花木缝隙中望出去,见两人背影渐渐远去,蹙起的眉久久不曾舒展开。她原本以为这两人买通秦媚儿,是为了邀宠于公主殿下。这等事情在别的府中都是常事儿,譬如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便有宦官靠着举荐侍君,从中渔利,在外面置了好大的田地。从前公主殿下在皇宫中,年纪又小,自然不曾有这些事情。但如今公主殿下搬出了皇宫,有了公主府,也渐渐长大了,府中类似的事情也会渐渐多起来。只要公主殿下不禁止,别闹的太过了,她也只会在旁协理,使上下井然有序而已。但此时听那汪年与赵西私下说话的意思,事情显然不只是他们自己向公主殿下邀宠这么简单。
    樱红待那两人走后,又等了片刻,这才提了桂花糕匣子,边走边思量,到了翠鸽所居的跨院外。
    她见那门扉乃是虚掩着的,便轻轻推门而入,想着把糕点放下再离开,谁知入院一看,翠鸽正蹲在花边,拿木棍在图上划拉,口中还念念有词。
    有两个听到门响迎上来的小丫鬟见是樱红来了,忙都笑迎,又打趣道:“樱红姐姐来了,快给翠鸽治一治吧。如今学成个疯子了。”
    樱红示意她们低声,自己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听清了翠鸽口中念叨的话。
    “十五乘十五是二百二十五,十六乘十六是二百五十六,十七乘十七……十七乘十七……”翠鸽卡了壳,抱着脑袋愁闷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往一旁的石桌边走,按着石桌上一页泛黄的纸,叫道“十七乘十七是二百八十九!哎唷!”她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带着她头上的双寰都颤了颤,“我这个猪脑袋!怎么总是卡在这里!”她以石头压住那页纸,又要继续背诵,一转身忽然看到樱红,吓得浑身一颤,定下神来,忙道:“樱红姐姐……可是我误了什么差事?”
    樱红纵然满腹心事,此时也忍不住笑了,握了一握她的手,和气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便没出声,没想到吓坏你了。”便把那匣子桂花糕搁在石桌上,道:“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桂花糕,殿下吩咐给侍女们分些。你的这份昨日不曾来领,我猜你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正好今日想走动走动,便主动领了这差事。”两人当初于扬州同在公主殿下身边,虽然一个是大侍女,一个是小丫鬟,但还是结下了情谊。
    翠鸽羞赧道:“对不住,我原想着去拿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忘了。”
    樱红笑道:“忘了领糕点不打紧。不过呀,我看你再这么‘疯’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误了殿下的差事。”说着,便低头去看那石桌上的黄纸,见上面以清秀字迹写着许多数字,便问道:“这又是柳监理教的什么好东西?”
    翠鸽兴奋道:“樱红姐姐你快看,我现下才知算经这样有用。若是能早一点学到这些算法,当初在扬州计算士卒当分多少亩田地、舍粥当备多少石米的时候,就要快太多太多了。柳监理如今教我的,还只是算经中最简单的。柳监理叫我先背会这些,日后遇到不需计算,直接套用进去,算什么都快得很。”她说起算经与柳监理来,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难怪殿下选了二十名监理,柳监理一个人便都能给他们核算。他定然是还有许多这样的窍门……”
    樱红擅长人情往来,对算经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听此法能对公主殿下所做之事有所裨益,也觉欣然,笑道:“看来日后柳监理来府中,给他的饭食要更好些了。”又同翠鸽说了几句话,见天色渐晚,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已经归府,便道:“你接着学吧,我不耽搁你了。”又道:“桂花糕记得吃。咱们改日得空再说话。”
    待到樱红回到内院时,穆明珠果然已经回来了,园内灯火通明。
    碧鸢从主屋走出来,迎着樱红,笑着低声道:“殿下进了两碗米饭。”食欲比之从前几日好了许多。
    樱红松了口气,猜想大约是朝中有了好一点的消息。
    穆明珠这时也从里面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常服,思量着事情,眉目间只是沉静。
    “殿下去书房吗?”樱红忙问道,这也是公主殿下近日来的日常。
    穆明珠点一点头,想着早些时候与母皇在桂魄湖水榭中的奏对,当先往书房走去。
    樱红便跟上去,如往日一般点起书房灯烛,又开了长窗,犹豫了一瞬,却没有如往常一样退到角落中去。
    穆明珠捡着书桌上堆积的信件与奏章,看着樱红投落在书桌上的暗影,随意道:“有事?”
    樱红想了一想,还是把方才在园中所见一一道来。
    “那宝华大长公主府送来的两个学子攀上了秦媚儿?”穆明珠扬了扬眉毛,并不是很意外。
    秦媚儿这个宦官,本来就是宝华大长公主当初为了拉她同入风月之道而送来的。前世她至死也没有真养了哪个情郎,一来是因为心中有萧负雪;二来是因为此前没有经历,因此哪怕是选侍君,最初也是很挑剔谨慎的。直到宫变那一夜,她化为幽灵在半空中看着秦媚儿捧了毒酒前来,才明白过来,本就是旁人送到她身边来的奴仆,最后又忠于旧主了才是常理。待到重生之后,穆明珠惩戒过秦媚儿一次,去扬州也不曾带上他,虽然有意疏远弃用此奴,但这人滑不留手,一时也难寻他错处,又还要看宝华大长公主的面子,便暂且搁置下来。
    她近来事情繁多,几乎都忘了秦媚儿这号人,没想到又藏了事端。
    “是。”樱红把最后汪年与赵西的对话学来,一字不差,望着穆明珠,担忧道:“奴听着,这里面的事情怕是不简单。”
    穆明珠仰起脸来想了一想,前世这汪年也是通过宝华大长公主谋了个小官、后来又参与宫变之夜,随后便扶摇直上,三年之内做得二品大员。她做幽灵时,对汪年的关注很少,只记得这么多,但是能在谢钧治下做得二品大员,想来此人不但对谢钧有忠心,而且也颇有能力手腕。大约是因为这次她选用算经高手为官,这汪年不得任用,着急之下生了别的心思。但若是想得更坏一点,汪年此时就已经投入谢钧门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甚至,是不是从汪年五年前步入南山书院的时候,就已经是谢钧的一枚棋子了呢?
    穆明珠想到了在扬州城中救出的那个人证赵洋。
    这位撺掇废太子谋逆的清客,昔日南山书院的杰出学子,早在原籍读书时便已经得了焦家的资助,而焦家的背后分明站着谢钧。以赵洋的事情仿照来想,推测汪年乃是谢钧布下的另一路“兵马”,也并非太过离奇的猜想。按照赵洋当时招供的内容,他得了焦家的授意,撺掇废太子周瞻谋逆本来就并非为了成功、而是要置周瞻于万死之地,还有另一路人马在暗中行事。如果谢钧的布局,是为了除掉周瞻,那么他扶持的另一人是后来成功登基的歧王周睿吗?如果周瞻当初不曾受赵洋等人的怂恿,暗夜举兵,迫不及待要做皇帝,那他作为皇帝穆桢的亲儿子,又得皇帝喜爱,乃是无可置疑的皇太子,就连周眈都要退一射之地,更不必说周氏另一脉所出的歧王周睿。只有周瞻死了,旁人才有一争皇位的机会。
    可是周瞻死了,谢钧扶持的歧王周睿就有机会了吗?
    至少前世,若不是皇帝穆桢突然重病,若不是那一夜宫变,这继任者其实还不好说。
    那么,谢钧既然能设计杀一个周瞻,便不能再杀第二人了吗?母皇当初的突然重病,当真没有人为的因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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