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慢悠悠道:“这是比焦府所有财宝都贵重的东西。”
    焦道成这些年来,把所有往来的利益关系,都记在了这两口木箱的账簿与信件中。扬州城内外与他联通的豪族世家,凡是需要输送银钱的事情,没有一条是能光天化日之下摆出来给众人看的。可以说这两口大木箱里的账簿与信件,就是这十几年来,扬州城内外与焦道成来往之人的罪状史,足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到天牢之中。
    随着穆明珠话音一落,众人都面如死灰。
    他们其实心里隐约有所猜测,便是寻常人家,红白喜事往来还都有专门的账簿记着,更何况是焦道成这样的人家?因为他们自己家中也都有一本账,所以清楚焦府中必然也有。只是在穆明珠明白说出来之前,众人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者是焦道成死前已经烧毁了罪证,又或者是罪证藏在极为隐蔽的地方不为外人
    所知。
    但是现在两口大木箱就摆在正厅门前,公主殿下的话明白无误,在座众人再不能自欺欺人。
    “这……”有人轻声开口,望向方才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萧渊,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现在公主殿下既然摊开了这一切,又要如何收场呢?
    穆明珠示意樱红上前,淡声道:“其实本殿心中清楚,扬州城中只有焦道成一个毒瘤,在座诸君从前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与他敷衍。谁知道他就手留下来的记录,成了诸君的罪证。如今本殿在这里,就是给诸君做个证人,这一切都是焦道成一手造就,与在做诸君并无半点关系。并且因为焦道成荼毒扬州城数年,最终一役又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经历战乱之苦,在座诸君都是慈悲心肠,如何能坐视不理?倒是也不用诸君出人……”她微微一笑,看起来真是个良善模样,“本殿听说诸君愿意捐些财物出来,弥补扬州百姓的损失,是真的吗?”她看向萧渊。
    萧渊立时便明白了,笑道:“千真万确。殿下过来之前,几位老爷正说到这里呢……”
    樱红已经捧着认捐书,要在座诸人往上面填数目。
    穆明珠看着在座众人愕然的模样,又道:“诸君都是豪富之家,可不要坠了自己的名声。”
    在座个个都是人精,看一眼安坐上首的公主殿下,再看一眼门外两口装满罪证的木箱,最后看到眼前的认捐书,还有什么不明白?
    公主殿下这是要他们破财免灾,以认捐的财物,来换回罪证去。
    年岁最高的一位老爷,先在认捐书上写了数目。
    樱红转而呈给穆明珠过目。
    穆明珠淡淡瞥了一眼,道:“这个数目,是打发叫花子吗?”便命去开那两口木箱。
    齐云守在厅外烈日下的木箱旁,得令便弯腰去开木箱。
    “殿下、殿下……”那白胡子老爷急得脸上冒汗,忙道:“草民年纪大了,糊涂,方才仿佛是少写了一位数……”
    “少写了只一位数吗?”穆明珠淡淡反问。
    那白胡子老爷不敢吱声,咬牙在那认捐书上又添了几笔,写完搁了笔,
    望着虚空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
    有这位老爷子带头,满厅豪族都纷纷认捐。
    最终认捐书上,汇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数目。
    穆明珠最后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既然诸君诚心诚意捐资,本殿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就在今晚,只要你们写上的数目送到了府中来,人便可以回去了。”
    众人擦着冷汗应声,目光却都忍不住飘向厅外的木箱。
    穆明珠起身,道:“本殿是个敞亮人,不至于出尔反尔。”她快步走到厅门前,命齐云打开那两口木箱,亲自接了侍从手中的火把,倒转向木箱中的账簿与信件,回首看向厅内踮脚看来的众人,道:“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此后谁都不许再提。”竟果真将焦道成十几年来写下的罪状书,付之一炬。
    大火熊熊而起,两口大木箱像是大地上长出来的两只喷火的眼睛。
    穆明珠站在旁边,感受着头顶的烈日与身边的烈火,在滚滚的热浪中,却觉得整个人从未如此清醒过。
    这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处理方式。
    真要按着焦家的账簿去一个个查问罪名,是会立时大乱的。不只是扬州城内,就是与焦家有关联的建业城中那些人,一旦知晓她手中有这样一份要命的罪证,都不会放心让她回到建业城中去的。而就算她把这两箱子罪证呈送给母皇,母皇现在也没有余力一个个查过去,最后还是要免除众人的不安与罪名。那么与其让母皇来“开恩”,倒是不如她来“开恩”。所以她要让众人安心,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罪证已经化为飞烟。在此之上,能借机筹谋一点资金,就好比蛋糕上的樱桃,是意外之喜了。
    今日她当着众人焚毁了罪证,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建业城中,应该足够让那些人安心一阵子了……
    齐云在距离穆明珠两步之遥的地方,深深凝望着她。
    她那一双幽深冷静的眼睛,像是火里淬出的黑玛瑙,不会为任何外物所侵扰。
    明明就在今晨的书房中,她还亲吻在他耳边说着甜蜜的话,可是此刻,他却
    觉得离她那样遥远,仿佛隔着永远难以逾越的火焰,触碰不到她真实的内心。
    众人认捐之后,都坐在正厅等着家中“拿钱赎人”。
    穆明珠踏过燃为灰烬的“罪证”,缓缓离开正厅。
    萧渊追出来,笑道:“明珠,你可真是生财有道!”他看到了认捐书上最后的数目。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这算什么财?”若是偏安一隅,做个富家翁是够了,但要图谋天下,却不过杯水车薪。
    萧渊也只是调侃她一句,跟在她身边一起走了一程,道:“建业来的诏书,你打算怎么办?”
    扬州城之战,穆明珠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建业城,而新的诏书已经送来。
    与从前一味申饬穆明珠,要她离开扬州的诏书不同,在穆明珠大获全胜之后,诏书的口吻忽然也一变转为柔和,虽然仍旧是要她回建业,但是说扬州一应事项如故。
    也就是说穆明珠怎么安排扬州城内的事务,朝廷都不打算插手了。
    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如果还不回建业的话,难以想象皇帝会是怎样的态度了。
    而穆明珠就算奉召回到建业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也很难判断。
    毕竟如今她在扬州城中,有兵有马。
    如果她不愿意离开扬州城,朝廷一定要她回建业,只能是派兵来把她打服了。
    但是那样一来,穆明珠输了,便是一死。
    穆明珠赢了,大周便要分裂。
    而穆明珠如果主动回建业,则她的生死,则全凭上意。
    这是非常难的抉择。
    穆明珠淡声道:“还能怎么办?”
    萧渊脚步一顿,看着她的面色,道:“我看你不像是要在扬州继续打下去了……”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沉重之色,道:“可你回到建业,万一给囚起来,如何自救?”他选择了相对轻的字眼,事实上这种情况,皇帝先哄穆明珠回建业,然后一杯毒酒赐下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穆明珠不语。
    萧渊忽然道:“险些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来,道:“我叔父写给你的信。”
    穆明珠微
    微一愣,垂眸看向信封,见的确是萧负雪的字。
    她接了信,就站在花阴下,一目十行看过去。
    萧渊在旁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
    从穆明珠十三岁开始,她喜欢他叔父萧负雪,在建业城中便不是什么秘密。
    两个人一起玩乐,穆明珠也从不避讳让他知晓这一点。
    可是从前不管是什么情况,穆明珠纵然大方直爽,但说起他的叔父,仍有一点自然而然的羞涩与在意,是诚挚的情感。
    然而眼前这个穆明珠,几乎是一脸淡漠地从他手中拿走了叔父亲笔所写的密信。
    如果是在从前,萧渊觉得自己凭借这么一份送信的功劳,就能在穆明珠这里得不少好处。
    但是现在萧渊却觉得……
    叔父写来的这封信,与朝廷发来的诏书,对于穆明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
    又或者说,是穆明珠成长了,哪怕还是有不同,却已经不会表露在脸上、给他看出来。
    “叔父怎么说?”萧渊见穆明珠折起信来,有些诧异于她这么快便看完了。
    穆明珠淡声道:“要我回建业罢了。”
    萧渊看着她的神色,忽然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
    萧渊试探道:“明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出了建业城,来扬州逛了一趟,发现世上好郎君多得是,不觉得我叔父稀罕了?”
    穆明珠没料到他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愣了一愣,道:“怎么这么问?”
    萧渊道:“就是感觉……你好像没那么在意我叔父了。”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很在意他吗?”
    “是啊。”萧渊道。
    随着萧渊的这声回答,穆明珠自己也叹道:“是啊。”
    与重生后此时的她相比,前世这个时期的她的确是很在意萧负雪的,甚至正为了能与萧负雪在一起,而跟齐云大闹也解除婚约呢。
    只是在她重生之初,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因为齐云的美色,而忍不住对他下手——只能说天时地利人和,而她也不是圣人。
    想到齐云,穆明珠回头望了一望,果然就见少年在后面远远
    跟着,忍不住勾唇一笑。
    萧渊没察觉,还沉浸在穆明珠承认她变心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笑道:“这可太好了。从前这话我不好跟你说,如今你既然自己想明白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了——其实男人呐,如果知道你喜欢他,还不来同你好,那就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都不值得,更不必为他找借口。”顿了顿,又笑道:“我可是拿你当真朋友了,哪怕那个男人是我叔父,这道理也是一样的。”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果然男人看男人,最是明白。”她前世懂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萧渊又笑道:“你放心。我来扬州城虽然不久,但跟城中许多子弟都已相熟,其中也有不错的,还主动想要结识你……”
    穆明珠忍不住笑,摆手道:“别、千万别……”
    “怎么了?”萧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穆明珠想到他弄了一个肖似萧负雪的侍君来,害自己哄了齐云一晚上,若是改日他再弄出什么别人来,更不知要怎么收场了。
    只是这话不好跟萧渊解释,穆明珠只是笑道:“我如今忙着应付建业城中的事情,哪里有空想这些?”
    萧渊道:“也对。那就等过了眼前这一坎儿再说吧。”
    穆明珠转而问正事,道:“城内城外防疫之事,你一定要仔细去做。之前都是薛医官与翠鸽统管……”她记得前世扬州城水灾之后,又有一场大疫,并且这场疫病一路蔓延到了建业城中。而大周粮仓因此三年都没缓过来,最终不得不求助于世家,也正是给了谢钧从南山书院走入朝堂的机会。所以她从一入扬州城开始,就非常注意疫病的防治,早在入城之前,便命樱红带人赶制了防疫的香囊,给随行的人员佩戴。入扬州城之后,她则命薛昭薛医官调配药房,投清洁防疫的草药在城中各处井水之中,从孟非白资助的资金中抽调了一部分用来采购药物。
    等到她占据扬州城之后,舆论宣传的同时,也宣传百姓注意饮食清洁,凡是有老鼠啃咬痕迹的食物一律不能食用、爬过
    的篮子都要滚水煮过消毒,方方面面,不一而足。
    萧渊熟读史书,自然也清楚疫病的可怕,见穆明珠提起正事,也收了嬉笑,正色道:“我昨日安排了十二队人,在城中巡查,一旦有病人,都要转入咱们搭建的药棚之中。若是有伤寒之症的,都单独挪出来……”
    “好,这事情你去做,我也放心。”穆明珠看一眼天色,道:“去吧。”
    萧渊问道:“那建业城的事情……”
    穆明珠折起萧负雪写来的密信,淡声道:“我会看着办的。”
    一时萧渊退下后,齐云这才跟上来。
    穆明珠转眸看向他,见他神色淡淡的——虽然他一向神色淡漠,但她好像渐渐掌握了读懂他情绪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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