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弹指叩击在扬州城内相关的账簿与书信上,道:“还有扬州城中也是一样的道理。昨日庆功宴上,那几家有功大族的子弟其实也是来探风向的。他们在本殿与鄂州、南徐州兵马对战的时候,选择了押注在本殿身上,固然是判断本殿能赢的缘故,但也是因为本殿要李庆重新做了刺史。”
    李庆是因为贪污,被焦家拿住把柄,在关键时刻搞倒了。
    她宽恕李庆,倒是给这些大族看到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些大族子弟是想来探一探,过去的事情本殿是不是还会追究。”穆明珠说到这里,望着窗外已经彻底升起来的太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说起正事来,条理清晰、冷静严酷,可是困眼惺忪打呵欠的样子,却像是一只白日被吵醒的小猫。
    齐云看在眼里,黑眸中漾起水光来,又在她看来时、不着痕迹挪开视线去。
    “我下午邀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会面,该去睡一会儿了。”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松散筋骨。
    见她起身,齐云忙也要起身。
    穆明珠却在他起身之前,绕到他身后,俯身撑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几乎是将他半拢在怀中,低头细看着他,道:“这回不生气了吧?”
    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齐云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一瞬间红透了脸,不知她这一问从何而起,大约因为一夜未睡,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知傻傻坐着。
    穆明珠轻轻一笑,又亲了亲他滚烫的耳尖,柔声道:“看来是不气了。”又抚了抚他的肩头,这才直起身来,道:“我去睡一会儿。你把账簿与信件都封回箱子中去,命人在书房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齐云喉头微动,见说起正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起身低声道:“臣来守着。”
    “那不行。”穆明珠笑着,抬手抚了抚他微红的眼尾,道:“这么漂亮的眼睛,若是熬坏了,本殿拿你问罪。”
    齐云半垂了眼睛,任由公主殿下微凉的手指抚过眼尾,口唇半启,喑哑道:“臣……”可是只蹦出这一个字来,便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穆明珠也没有在意,困意上涌,便将后事交给他,自行回寝室歇息。
    樱红正在寝室侧间等着,见她终于从书房回来,忙迎上去,嗔怪道:“殿下怎么熬了一夜?”便服侍她换衣梳洗睡下。
    穆明珠夏日喜欢裸睡,躺倒感受着微凉绸缎的丝滑,半阖了眼睛,在入睡之前同樱红撒娇,喃喃道:“嗐,别提了……”
    樱红轻声道:“怎么了?”
    穆明珠叹了口气,齐都督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爱吃醋了,哄了一晚上才哄好。
    她已是困得厉害,也无从对樱红解释,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意睡熟了。
    而果然如穆明珠所料,建业城中不只有为她谋求机会的萧负雪、李思清等人,也有对她的归来深怀不安、蓄意破坏的人。
    譬如曾从焦家拿到大量财物的穆国公。
    他清楚自己敛财一事,虽然皇帝有所耳闻,但皇帝并不清楚他敛财到了什么程度,因为皇帝不曾调查过他。大约在皇帝穆桢心中,她的长兄还是当初那个得了两只金元宝便喜得到处叫嚷“我家妹子诞下皇子了”的人,却不知道现在的他,已是富可敌国。
    如果焦家的账簿落入穆明珠手中,如果穆明珠平安归来,如果穆明珠告知皇帝……
    穆国公如此快意的日子便到头了。
    他自信不会丢掉性命,但是对于尝过权力滋味的他来说,丢掉了权力,比丢掉了性命还要痛苦。
    “陛下,俗话说‘惯子如杀子’。”皇宫幽静的花园中,穆国公陪在皇帝穆桢身边并肩走着,仿佛他们还是昔日在镇子里一同出去卖布的兄妹俩,他听起来苦口婆心,“这话底下的大臣是不敢跟陛下说的,只有哥哥我能跟陛下说这些体己话。从前废太子的事情,不就是明摆着的例子么?陛下,切不能心慈手软呐!她如今敢在扬州城动兵,若是这一次没有惩戒,那下一次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她在建业城中动兵,
    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帝穆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常服,眉心深蹙,道:“哥哥的心意,朕都明白。这话也的确是只有你敢同朕说……可是如今皇甫老将军病故,北境不平,大梁骑兵跃跃欲试,大周要稳才成。若照着哥哥的意思,怎么管教呢?朕一出手,大周又要再兴风雨。”
    穆国公听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想惩戒穆明珠,只是因为形势所逼,现在顾不上她。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穆明珠拿着他的罪证回到建业城来。
    “怎么管教……”穆国公眯起眼睛来,叹气道:“若是咱们还都是从前的庶民,管教儿女,自然是哪个不听话便揍哪一个,打到他服气了为止。如今自然不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可是直接要公主回建业来,也不妥当——叫外人看着,岂不是没了国法、没了家规?”他徐徐道:“不如择一苦寒之地,命公主前去,冷落上她几年,几时公主真知道错了,陛下便原谅她。若是公主不知悔改,那……”
    皇帝穆桢眉头越皱越深,她听着穆国公的话,其实也在思量着穆明珠这个女儿。
    坦白来说,从穆明珠出生开始,这十四年来加在一块,皇帝穆桢想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还没有这一个月多。
    她这一生,孕育了四个孩子,长子英年早逝,次子谋逆被废而死,只剩下三子与幼女。
    长子是她第一个孩子,他成长的每一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记得那些因为触怒了世宗、而不能见到亲骨头的痛苦长夜。
    次子是她亲自抚养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清楚些,等到次子长大之后,她也做了皇帝,没那么多心力顾及他,谁知道便长歪了。
    至于三子与幼女,她有时候甚至想不清楚,这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尤其是穆明珠。
    因为怀着这个女儿的时候,正是世宗驾崩、大周风雨飘摇的时候,她稳固住皇权、保命还来不及,更不必说抚养女儿。这个女儿从生下来第一天起,连她的一口奶都没有吃过。这孩子幼时又病病
    歪歪的,穆桢当初孕中经历了许多波折,自己也觉得这个孩子养不成,大约是怕日后伤心,也是政务繁忙,便全都交给宫人去照料。
    谁知道后来竟出落成一位妙龄少女,康健聪颖、野心勃勃、极会揣摩人的心思。
    颇像是从前的她。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望向翠色浓郁的花园,仿佛看到过往几十年的岁月。这个太过聪明的小女儿,当初要求离开建业、前往扬州的时候,究竟是真的为了与齐云解除婚约,还是早有预谋要在扬州动兵呢?
    “陛下以为如何?”穆国公久不闻皇帝回应,眼底露出焦灼之色来。
    皇帝穆桢回过神来,摇头理智道:“朕知道哥哥的心意,只是不能如此行事。”她因是对着长兄,便多解释了两句,道:“她在外面动了兵,正是自惊自疑之时。若是要管教她,朕便命大军再往了——只是如今大梁骑兵压境,不能再生波折。既然大周不能再生内乱,又何苦要她更加自疑?命她往苦寒处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她真闹出事儿来,到时候大周内忧外患,如何收场?”
    穆国公一噎。
    皇帝穆桢便道:“朕知哥哥好意,只是国家大事,与寻常管教儿女不同。这些事情由朝中重臣参详,朕会看着办的。哥哥今日怎么有空入宫走动?近来右腿可还风寒疼痛?”
    “是……”穆国公其实也畏惧这个做了皇帝多年的妹妹,怕再坚持下去给她看出端倪来,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虽然仗着皇帝哥哥的身份做了穆国公,但是在国家大事上是不配说话的。他垂下眼睛,掩住不甘怨怒之色,好似垂垂老矣一般,咳嗽一声,道:“前番用了陛下赐的药,腿疼好了许多。只是见了风就容易咳嗽……”
    皇帝穆桢又陪他说了几句病情,前朝还有事便离开了。
    穆国公独立站在僻静的花园中,半响“嘿”然一声,他妹子一个丫头做了皇帝,如今他外甥女一个丫头又要掀了他的老底。
    扬州城中,穆明珠虽然不知道穆国公究竟给她上了什么眼药,但她知道账簿信
    件上的人,一定会阻拦她回到建业城中。
    她与齐云看了一夜账簿信件,上午稍微睡了一会儿,便自行醒来,问道:“几时了?人都来了吗?”
    穆明珠坐起身来,虽然问着,但其实还没完全睁开眼睛。
    她初睡醒的时候,总是会先迷糊一会儿。
    樱红道:“城中各家老爷都应邀来了,在前面正厅等着。”又道:“萧郎君在前面同他们说话,齐都督刚来在外面等着殿下。”
    穆明珠“唔”了一声,醒了醒神,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情,便道:“先叫他进来,我跟他吩咐几件事。”
    樱红笑道:“好。不过……”她捧了衣物来,垂眸笑道:“殿下还是先穿好衣衫。”
    穆明珠顿了顿,反应过来——她是裸睡的。
    第97章
    穆明珠穿戴齐整,见齐云入内,先笑问道:“可歇过了?”
    两人昨夜在书房中看了一晚上的账簿信件,至今日晨起才分开。
    齐云垂下发涩的眼睛,道:“是。”其实他只是稍微阖了阖眼,便又去审问陈立了。
    穆明珠不知内情,以为他也像自己睡了一场,便没有在意,吩咐道:“命人把书房那两口箱子抬到正厅前头去。”
    齐云微微一愣,他知道正厅里此时坐满了人——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寻常州郡之内,大族总有数家,便如同大周境内,以谢、萧、卢、杨四家为第一等的世家一样,虽然谢家为首,但四家体量是差不多的。但扬州境内,因为焦家太过强横,挤占了底下世家豪族的扩张空间,所以是焦家一家独大、底下拖着七八个小豪族世家的局面。如今焦家一倒,扬州境内的豪族世家,一面惶惶不安于自己接下去的命运,一面却窃喜庆幸于焦家的崩塌。毕竟焦家倒下去了,它曾经占据的田地、商路与奴仆总要有人接手,几家分一分,恐怕都还吃不下。
    只是在分尸体之前,他们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扬州城中这位公主殿下。
    而他们并不清楚,这位公主殿下是何等态度——是把他们与焦家一体处置,还是松松手让他们过去……如果是前者,有了焦家的前车之鉴,他们说什么也要拼死一搏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他们应邀前来,也有要探一探穆明珠态度的意思。
    “是。”齐云虽不知穆明珠的用意,仍是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又问道:“孟非白这两日在做什么?”
    孟非白本是为了那鲜卑奴才来到扬州,又因为穆明珠动兵,而一直耽搁在城中。上次盘云山一战过后,孟非白带了那鲜卑奴即刻便走,却给鄂州与南徐州赶到的兵马拦了回来。这次他大约是学乖了,没有在战役胜利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而是先看看四周动向
    。
    齐云听穆明珠问起孟非白,眉棱骨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如常道:“孟郎君这两日住在东院,清晨即起,日落即歇。白日或燃香打坐、或品茗观花,偶有家中几处商路的管事前来汇报,孟都督也一日两次入东院汇报。孟郎君不曾外出,也没有去见那鲜卑奴。”
    穆明珠一面听着一面思量,勾起唇角,一笑道:“他这次倒是不着急走了。”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得意,没有恶意,只是调侃。
    齐云眸色一深,控制着自己,让目光不露异样地从她面上掠过,最终落在她金色的裙裾上,轻声道:“殿下想留他?”
    “想啊。”穆明珠随口道,一个给她出资五十万两黄金的巨贾,她当然想长久留在自己阵营中,“不过成事也不在一时,此时要留住他也难……”她陷入了思考中,回过神来见齐云还在,便道:“你去做事吧。”
    穆明珠转向樱红,问道:“咱们带出来的东西,跟焦府所得的东西里面,可有上好的萧?”
    齐云听到这一句,原本退往门外的脚步一顿,却不能强行留下来,只放缓了脚步慢慢走,隔窗听着里面的对话。
    樱红亲自经手了焦府老宅财物的清点,先笑道:“咱们带出来的没有,焦府倒是有不少,各色乐器都有,玉的金的玛瑙的……殿下怎么想起用萧来了?”
    穆明珠笑道:“不是本殿用,是想着拿来送人。”
    “送人?殿下要送给何人?”樱红自然问道,因为既然要她来参详,那么知道收礼物的人是谁、与穆明珠是什么关系,才好提出建议。
    穆明珠笑道:“给孟非白。他年少巨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当初盘云山一战,他那一曲箫音倒是不俗。”虽是他随意之举,也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
    樱红也笑道:“既然是给孟郎君,似乎还是以玉箫为宜。焦家秘库中有一支汉代的箫,青白玉的,雅致又贵重。殿下觉得如何?”
    “不错,就这一支箫。”穆明珠没怎么费心思,便定了下来。
    窗外一道无人在意的暗影一晃而过,
    正是齐云离开的身影。
    焦府老宅,现在已经改作了扬州城内的公主府。
    正厅内坐着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穆明珠这位正主到来之前,由萧渊在次位坐了、与众人闲扯。
    在萧渊虽然是闲扯,但对于在座众人来说,每一句话都可能透露了公主殿下的态度。
    “来了!”萧渊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从小在相府中养出来的待人接物,哪怕他内心已觉百无聊赖,旁人从他面上是看不出丝毫端倪来的。
    此时一见了门外穆明珠的身影,萧渊第一个站起身来,看起来是热切、实则是解脱了,抢到门边来,笑道:“殿下总算是来了!”
    穆明珠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在这百无聊赖的场合里待够了,却是一笑低声道:“你不许溜。”
    萧渊无可奈何,口中道:“我几时说要溜了?”一面说着,一面跟在穆明珠身后又走上前来。
    厅内众人一见了穆明珠,也是纷纷起身相迎。
    穆明珠在主位坐定,环顾一周,淡笑道:“都坐吧。”也不多废话,一指门外那两口包金木箱,道:“诸位可知道那是什么?”
    众人心中有所猜想,但都不敢说出口,纷纷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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