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微微挑眉,目光在静玉与静念身上一转,回首对扬州刺史别驾崔尘道:“这大明寺果然山水宝地,连寺里未入门的弟子,都比本殿府中的仆从会服侍人。”
    崔尘也已瞧出端倪,只因还没摸清这位公主殿下的底细,不好直言,只笑着敷衍过去,道:“殿下此来,还送来济慈寺的石碑。臣真是为大明寺欢喜,更为陛下的用心感动。”
    穆明珠淡淡一笑,便登山入寺。
    这大明寺乃是前朝崇佛的皇帝所修,依山而建,比之建康城的济慈寺更要壮阔宏大许多。
    寺中净空主持早已率众恭迎,虽是出家人,在红尘间终究还要服帝王管,设香案俯身接了皇帝穆桢的恩旨。
    穆明珠前世虽近于佛,却不信佛;但因于棺木中闻和尚超度声而重生,如今却有些不好说了。究竟有没有佛,她自然是不能断言的,但入了寺庙道观,诚心上一炷香总不会有什么害处。
    佛像前供奉着许多盏长明灯,灯火明灭,佛香悠然,真有几分寂定的意境。
    穆明珠于佛前上了香,起身向后一望,道:“齐云,你不来上柱香吗?”
    若冥冥之中果真有更高的智慧存在,最好也能保佑齐云,至少叫他不要如前世一般废了腿。
    齐云微微一愣,众目睽睽之下也没
    有什么别的话,依言上前,沉默地上了一炷香。
    穆明珠这才满意,在净空主持的陪同下,从前往后,开始参观大明寺。那静念与静玉,两个“算不得正式”的弟子,竟然能跃居众僧人之前,就在净空主持身后,不紧不慢陪同游览。
    待到转过威严宝殿、若干僧舍,便见一处空场之上,横卧着毁了的一座楼阁、底部已倒塌成瓦砾砖石。
    净空主持道:“阿弥陀佛。日前扬州暴雨狂风,一夜风吹折木,那百年大树歪塌下来,正砸中在这藏经阁之上。这藏经阁百年来,早已失于修理,又吃了这一记闷棍,便轰然倒塌。小僧不敢擅专,因而托崔别驾上奏朝廷,请陛下恩旨。如今殿下既来,这藏经阁便可再起新楼了。”
    这正是穆明珠此来的差事,修缮大明寺。
    穆明珠只安静听那主持介绍,待到净空讲完了,她仍是不主动开口,端要看扬州这些人如何行事。
    她一个十四岁的公主殿下,平生第一次出建康城来办差,一旦话少就很容易让人认为她是没了主意。
    刺史别驾崔尘见状,目中微露得色,冲跟在身后的下属一招手。
    便有两名随从共持一幅卷轴上前,于穆明珠面前缓缓展开。
    崔尘笑道:“这是藏经阁暂拟的构建图,请殿下指正。”
    只见那图纸上拔地而起一座九层高楼,每一层都是不同的贵重木材,各有名目,细节处标注了精雕细镂之处,只大略一看,非千名匠人穷三五年之力不可得。
    穆明珠负手看着那图,心里已有计较,口中慢悠悠道:“看着是不错,只是朝廷怕拨不出这么些费用来……”
    崔尘笑道:“哪里还用劳动朝中费钱?陛下赐了济慈寺的石碑,殿下又亲自送来,臣等扬州民众,唯有感激涕零。这新修高楼的用度工费,早已由城中豪族踊跃出资,丝毫不用烦劳朝廷。”
    穆明珠这才伸手,在那图纸上抚了抚,用一种假意推辞的口吻,道:“这……不大好吧?”
    崔尘忙道:“这乃是扬州城百姓们的一片诚心,还望殿下成全!”明明他与背
    后之人,出钱出力,帮穆明珠造了功绩、赚了名声,反倒说成了是他求穆明珠一般。试想若是穆明珠答应下来,不费朝廷分毫,便把大明寺修缮一事漂漂亮亮做成了,岂不是于陛下面前大大露脸?谁又能不赞一声公主殿下大德高才?而事实上穆明珠在扬州只需要“什么都不做”而已。
    穆明珠勾唇一笑,便转了话头,问道:“这最上面一层,看高度似不能容人,却是要放什么?”这便是答应了崔尘所请。
    崔尘闻言,便知道公主已然收下了这份“大礼”,至此完全放下心来,笑道:“这第九层中,臣私心里想着供奉佛家七宝万套,以全殿下孝心,祈陛下万岁安康。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佛家七宝,乃是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与玛瑙。
    如此七宝,供奉万套,价值可比修筑这座楼还要高许多倍了。
    穆明珠缓缓垂眸,至此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计划。这扬州城中的当权者,只想要好好敷衍她、及早送走她,只要不横生枝节,他们情愿拿出一大笔钱来。
    大约陈伦当初也是如此。
    最初背后的人也是想要敷衍过陈伦去,好好送人离开扬州城的。可是偏偏不巧,不知陈伦犯了什么忌讳,以至于背后的人改了主意,非杀他不可了。
    穆明珠收起思量,回首看向崔尘,粲然一笑,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轻快神色来,道:“本殿自幼在建康城中长大,这还是头一回到外头来。没想到遇见崔别驾这样通情达理的地方父母官,待到本殿回去,定然向母皇如实禀明。”
    崔尘至此再无怀疑,这公主殿下不管出身多么尊贵,到底不过豆蔻年华,只要让她在扬州城舒心快意,她又岂会自寻苦差?他笑道:“这都是臣分内之事,当不得殿下谬赞。”
    眼见金乌西坠,穆明珠笑道:“本殿一路行来颇觉疲累,崔别驾所说的神仙园子,又在何处?”
    崔尘答应着引路下山,此时心神却已经不放在穆明珠身上,转而琢磨跟在穆明珠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黑衣齐都督身上。
    只是这齐都督一路不曾发话,又黑帽遮了半张面,除了能从他紧绷的肌肉与握刀的手上,看出这是为练家子之外,崔尘暂时获取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
    一行人行至山门处,那静玉与静念也一路跟下来,至此却有些不知该进该退,频频看崔尘身后一人的眼色。
    穆明珠看在眼中,只作不知,笑道:“本殿有择席的毛病,今夜怕是难以安眠。不如请这两位小师傅一同下山去,夜里给本殿念几遍平安咒、清心咒,本殿也睡得香甜。”
    此言一出,崔尘饶是沉稳,也忍不住搔了搔眉心掩饰失态——这公主殿下,倒是与传闻中的荒唐模样,毫无二致;小小年纪,说起这等荒诞之事,倒是神态自若。
    崔尘还未给出妥善的应对之词,一旁沉默了一路的齐都督倒是开口了。
    少年那一双淡漠阴沉的黑眸,自帽檐下向穆明珠面上看去,口中慢慢悠悠道:“殿下几时添了择席的症候?”语气森冷,堪比数九寒冬。
    穆明珠本就是信口胡诌的,被他叫破,却也不慌,笑盈盈反问回去,“齐都督,本殿有没有择席之症,你又如何知晓?”
    齐云一噎,猛地扭头,不再看穆明珠,竟有些负气之态;握刀的手一紧,而后双目如电,直冲静玉、静念而去。
    那静玉听公主殿下开口留下他们,本正欢喜,一望见齐云的眼神,忽然打个寒噤,面上喜笑还未绽开便僵住了。
    崔尘在旁将这一番往来看在眼里,暗想,这明珠公主荒唐享乐、不足挂怀;倒是这齐都督,虽然也年轻,到底是黑刀卫里做过事的,怕是看出了静玉、静念二人身份。
    穆明珠道:“对了,崔别驾——本殿明日想在扬州城内转转,只是身边没有熟知扬州城之人,有什么热闹有趣的地方,本殿也全然不知。劳烦崔别驾明日给派个本地会玩的人来。”
    崔尘微微一愣,忙应下来。小公主乍然离了建康城,没了人管束,要撒野玩乐,都在情理之中。
    玩,是不怕她玩的。
    谁料穆明珠微微一笑,冲他比了个搓手指的动作,道
    :“本殿来得匆忙,身上银两没带足,如何能安心玩乐?——崔别驾,你懂得的吧?”
    崔尘错愕,他为官多年,还真是第一次遇见索贿如此直白的。
    穆明珠看着崔尘那张掩不住错愕的脸,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既然背后之人情愿破财送走她,那她就让那人破财破个彻底!经世济民、筹措资金难,花钱还不容易吗?
    “臣明白。”崔尘擦着额上汗水,咬牙逢迎到最后一刻,笑道:“臣一定让殿下满意。”
    眼见穆明珠已然行至公主车驾前,正背对众人同崔别驾说话,静玉心思活络,小步蹭过来,盼着殿下带他同车而行。
    静玉蹭过来两步,再有一步便能转入公主殿下视线内,孰料斜刺里横过来一柄长刀,就见那煞神似的黑帽都督不知何时立在公主殿下身后,一双黑眸如冰似霜,正冷冷盯着他。
    也不见那齐都督手上如何动作,静玉只觉腰间一痛,已挨了刀鞘一记,逼得他连退两步,几乎不曾坐倒在地。
    “什么动静?”穆明珠仿佛听到声响,回首看来。
    齐云按下刀柄,淡声道:“一只野猫上树去了。”
    第39章
    穆明珠下榻之所,名“金玉园”,乃是焦家新修的园子,果真如刺史别驾崔尘所言,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扬州城中富庶,暮色时分车马仍是川流不止,却只在隔着园子两条街之外的道路上奔驰。
    车驾拐入通往金玉园的道路后,穆明珠感到周遭明显安静下来,唯有铃音细细、鸟鸣悠扬。
    待到转入金玉园之内,所见更是金碧辉煌,无愧园名。
    如果说建业城中谢氏园林,是低调的奢靡,虽造价万金,却藏于一草一木之中,不愿给人看出来;那么这扬州城中的金玉园,就全然是其反面,金门玉阶,珠帘琼楼,是生怕来客看不出其贵重奢华。
    此时华灯初上,园中灯火通明,遥遥望去真如仙宫落于人间一般。
    金玉园中的管事早已得了消息,领众人于园门前恭迎。
    扬州刺史别驾崔尘一路送公主至此,心知园中必然还有焦家安排好的节目,以公主殿下的荒唐,他若是再留下去,怕是难以应对,因此抢先下轿,趋步上前,笑道:“殿下远途而来,奔波一日,早些安置。臣明日再来听殿下垂训。”
    穆明珠道:“你是个好官,本殿记下去了,去吧。”她又搓动手指,笑道:“崔别驾明日来的时候,别忘了本殿交待的事情就好。”
    “是,臣一定牢记在心。”崔尘又转身对那管事厉色道:“用心服侍殿下,若是殿下说哪一处不好,本官先问你的罪!”
    那林管事虽然没有官身,却是焦家的管事,比之寻常官员还要体面阔绰几分,此时见崔别驾拿他作乔,也不惊慌,躬身微笑道:“不敢,不敢。”
    崔尘与那林管事在旁“表演”,穆明珠由仆从扶着下了马车,正立在原地由樱红为她展平裙角,观望四周景色。
    齐云便在此时上前来,走到了穆明珠身旁,握刀的手紧了又紧,攒足勇气开口道:“殿下,臣请借一步说话。”
    穆明珠从这片充满了“花钱想象力”的园门景色中收回视线,略有些诧异得看了齐云一眼,以为他是有
    了什么重大发现,便挥手让仆从与樱红都退下,往一旁的竹林漫步走去,道:“本殿与齐都督说两句话,你们都候着。”
    于是穆明珠与齐云,只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竹林边。
    灯火虽然明亮,却也照不到竹林深处,这边缘的地带正是半明半暗,气氛有些迷离。
    穆明珠走过竹木之间时,裙裾擦过竹叶,发出细微绵密的响声。她走入竹林三五步,自觉此地已经足够清净,便停下脚步,一手轻轻抚着裙腰处的褶皱,一手漫不经心扶着一竿翠竹,回首向齐云道:“什么话?说吧。”
    从齐云的视角看过去,便见翠色欲滴的竹叶掩映间,淡金色裙裾的少女缓缓回首,在如云秀发与柔腻脖颈之间,是那一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芙蓉面。
    此时她正静静望着他,全部目光落在他身上。
    齐云攥紧了刀柄,压下满腔奔涌的热血,因为太过压抑,声音又沉郁下去,“殿下,陈伦一案还未查清,扬州城中人人都有嫌疑。”
    穆明珠点头,“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齐云不敢看她,垂眸道:“所以案情查清之前,殿下不应要外人近身服侍,恐其暗藏祸心。”他尽量平稳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以缓解紧张压抑的情绪。
    穆明珠又点点头,道:“有道理。”以后齐云还有下文,见他就此住口,倒是有些惊讶,道:“就这些?”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见状便知道自己方才想多了,齐云只是提醒她注意安全罢了。
    在穆明珠看来,齐云的担忧与提醒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陈伦堂堂的凤阁侍郎,都能不明不白死于扬州城内,且死法离奇,尸首难以辨认。谁知道陈伦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儿?她是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更要珍重,对于主动凑到她身边来的陌生人,多一分谨慎,便多一分生机。
    只是穆明珠已经从入城后崔尘等人一系列的举动中,判断出目前扬州城当权者的计划,至少当下还是想把她供起来,而后好好送走的,所以她便将计就计,暂且与之敷衍。至于查案动真格的,她要等着谢钧来
    到之后,拉着谢钧这重大嫌疑人,作为保命符再去蹚浑水。只是这些没必要同齐云一一道来。
    穆明珠知晓齐云素来不是多话之人,愿意信他此言是出于对她安危的关切。
    穆明珠垂眸一笑,抚平了裙上褶皱,和气道:“劳你提点,本殿理会的——你也多加小心。”便转身出了竹林,往园门处款款行去。
    齐云犹落在竹林中,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又有几分难以置信——没有申饬,没有责骂,也没有怪他多事,公主殿下竟如此平和待他,更不曾察觉他这一则谏言之下,所深深藏起的私心……
    少年握刀的手未松,映着少女身影的黑眸却是微微眨动,若有所思。
    崔别驾已然离开,林管事领着众人候在园门处,一见公主便迎上来,笑道:“见过殿下,小的乃是这金玉园的管事,园中都唤小的林管事。因殿下前来,家中郎君已吩咐备好宴席……
    穆明珠是真有些困倦了。出建康城当夜,她骑马而行,不曾歇息,后来船上与齐云细究陈伦案情,只在船舱中睡了两个时辰,入扬州后又是登山又是游寺,还在生长发育的身体便有些扛不住了。
    她不等那管事说完,便伸手一摆,淡声道:“本殿今日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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