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垂眸不敢再看,依言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低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穆明珠道:“你来扬州城是要查陈伦之死吧?案件相关的卷宗总该带在身边?拿给本殿看看。”
    总卷宗厚重,另有封存之处。
    齐云倒是有随身携带的一份总汇,闻言毫不迟疑,自胸口摸出一封密卷来,待要往穆明珠跟前展开时,却又微露犹豫之色。
    穆明珠已是伸手来拿,见他手臂要往内收去,玩笑道:“怎么?要么不给,要么给,你这给了一半又收回去,是诚心要惹恼我吗?”
    “不……”齐云声音短促,有些难以启齿,若在以前他
    是万万不肯在穆明珠面前自承其短的,但大约是方才主动退让带来的好转机,他忍着难堪,尝试着更恳切一些,轻声道:“只是臣笔墨粗陋,怕污了殿下双目……”
    他熟知穆明珠的字,比如南山书院递给他的字条上,哪怕是随意写的几个字,每个字也都美的。
    怎么美,他说不出。但他识得美丑。
    他还知道,穆明珠的字是从鸾台右相萧负雪处学来的,两人的字一般美。
    穆明珠闻言嗤笑一声,手上一抖,已是拆开了密卷,口中道:“本殿是要看内容,又不是要欣赏书法,字好看与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她俯首细看卷上文字。
    齐云至此才敢抬眸看她,闻言轻声道:“是。”
    扬州城这次的水灾,既是天灾也是人祸。说是天灾,是按照朝廷的记载,这一夏扬州城的降水是大周建国以来最高的一次。说是人祸,是因为三年前才修缮的堤坝,至少应该能为朝廷争取到足够的转移时间,结果却是一夜崩塌。因此次水灾丧命的百姓数以千计,而家园离散者则以几十万计,更不必提直接带来的经济损失。
    事发之后,朝廷以赈灾抢险为第一要务,只将扬州刺史李庆降了半级,仍要他在任上做事。随后朝廷派了凤阁侍郎陈伦,作为钦差大臣,来扬州城访查实情、论罪惩戒。结果陈伦一入扬州城后,便不见了人影,等到七日后从长江下游打捞起尸首来,已是死透了。
    原本的扬州刺史李庆,此时已经收押在扬州城大狱之中,却还没有提送建康。
    卷宗总汇中,这个系列案件,有值得注意的两点。
    其一是扬州刺史李庆,与死了的凤阁侍郎陈伦,二十多年前曾在南山书院为同窗,都是寒门出身,借着太祖昭烈皇帝遗留下来的惠政,因读书优异得以做官。不同之处是陈伦运道好,后来给皇帝穆桢亲自取中,一开始就在中枢做事,后来做了凤阁侍郎。而李庆的仕途就更循规蹈矩一点,从最开始一城司马,一点一点升迁上去,最后做到一州
    刺史,也算是到了仕途的顶峰。需知大周有十四州,扬州便是其一。李庆如果不是坏了事儿,下一步也该入建康城,做机要大臣去了。
    其二是在下游发现的陈伦尸首,因为在水中浸泡日久,早已经面目浮肿,开始腐坏,只从面貌是辨认不得了,确认身份是靠着官服与官印。但极端情况下,如果是凶手择身量相仿、年龄相近之人,换上陈伦的官服,佩戴陈伦的官印,那也很容易伪装。
    至于跟随陈伦来查案的从人都不见了,下游发现了官船的零散碎片,看起来像是渡江时船只失事,只有陈伦的尸首被发现了。
    穆明珠从卷宗中抬起头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所乘坐的官船,见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稍稍安定了些——毕竟是再三检查后才登船的。
    她昨夜又是骑马又是乘车,此时站得有些累了,也不讲究,便轻捋裙裾,盘膝坐在了甲板上,望向齐云道:“你也坐下来——本殿抬头看你累。”
    齐云被她方才轻捋裙裾的动作所蛊惑,有些怔忪,微微一愣,才依言在旁跪坐下来。
    “还有什么不在这卷宗上,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吗?”穆明珠歪头看向齐云。
    齐云敛了心神,谈起正事,简洁冷静道:“陈伦不是死在入城的船上,而是死在要出扬州城的路上。”
    “消息可靠吗?”
    “可靠。”齐云对上穆明珠的目光,又道:“陈伦入扬州城后,曾有一封给陛下的密信,避开凶手耳目传递出来。”
    “密信上写了什么?”穆明珠一点也没有探听皇帝机密的自觉,口吻平淡寻常,就像是在与好友闲谈,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执掌皇帝死士的黑刀卫都督。
    她自己尚且不觉这态度奇怪之处。
    齐云却已于心中大感震动,再度抬眸深深看了穆明珠一眼,口中淡声道:“呈给陛下的密信,只有写信人与陛下二人知晓其中内容。”
    穆明珠点点头,忽然道:“你饿不饿?”
    齐云一愣。
    穆明珠虚扶着自己的肚子,扭身冲远远守着的樱红招手
    ,道:“呈些吃食上来。本殿要一碗素面。”又对齐云一笑,道:“你要吃什么?”她想着齐云也不像是会主动要求的个性,方便起见,便又道:“跟我一样吧?”
    此时天光乍亮,红日破开云层而出,晨光洒落在女孩侧脸上,映出一个绯色明亮的笑容。
    齐云喉头微动,回神后匆忙收敛视线,俯首低声道:“全凭殿下作主。”
    穆明珠虽然说只要素面,但底下人哪里能真给她清汤寡水送上两碗面来。
    一时从人抬了矮饭桌置于甲板上,只见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之外,另有琳琅满目的各色配菜,几乎不曾压弯了案腿。
    穆明珠是真的饿了,紧守食不言的规矩,先专心吃饱。
    一碗素面下肚,穆明珠鼻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樱红极有眼色,见两人用完早膳,便带人上前撤了饭桌,换上了两碟鲜荔枝。
    穆明珠接了樱红递来的热手帕,抹过发汗的脸,透过一口气来,吃饱后快活许多,笑道:“果然是民以食为天,难怪我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原来是饿了。”搁下手帕,便习惯性去摸荔枝来吃,自己摘了一粒,托在手中剥壳,在茶余饭后的氛围中,轻声道:“虽然密信内容只有皇帝与写信人知晓,但你既然来查此案,母皇难道没有告诉你其中内容?”
    齐云望着穆明珠,黑眸沉沉,却没有说话。
    穆明珠见状便确信齐云是知道内容的,慢悠悠剥着荔枝,道:“你不要瞻前顾后,也不要替本殿做决定。就这么跟你说吧,现下,本殿要知道那密信中的内容,你究竟是肯说还是不肯说?”
    她虽然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其实心里较着劲儿。
    前世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她可以确信在她与叛党之间,齐云会维护她。
    可她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倘若是在母皇与她之间呢?
    现在她问的看起来只是一封密信的内容,其实却是在要齐云打破作为黑刀卫对皇帝的誓言。
    在母皇与她之间,少年会选择谁呢?
    穆明珠坚硬的指甲破开了荔枝壳,
    释放了那莹白的果肉。
    齐云抿唇,眸光微动,低声道:“若殿下执意要知晓……”
    “本殿执意要知晓。”穆明珠目光坚定,直直望入少年眸中,她修长的脖颈挺直优美,如振翅欲飞的天鹅。
    齐云轻轻一叹,道:“那臣自然会如实以报。”
    穆明珠悬着的心落下来,因为意料之外的顺利,而有些恍惚,下意识把剥好的荔枝送入口中——
    这路上的荔枝,却比不得宫里的贡品。
    穆明珠对酸味特别敏感,吃水果向来受不了一点酸涩,必要完全清甜才能下咽。
    这枚荔枝显然有一点酸。
    穆明珠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以手帕半遮,忙不迭把咬了一口的荔枝从嘴里吐出来,再没了方才谈论案情时的气势。
    少年深深望着她,在她睁眼前一瞬,微微低头,隐下眸中淡淡的笑意。
    公主殿下……跟小时候还是一个样子啊。
    第36章
    穆明珠佯装镇定得端起茶盏,以清茶润口,仿佛方才被酸到失态的人并不是她。
    齐云垂眸克制住情绪,开口淡声道:“臣可以告诉殿下陈伦密信中的内容,不过……”
    穆明珠已然明白过来,道:“不过这当然是有条件的——你要本殿以什么作为交换?”
    这就与当初她要他隐瞒营救虞岱之事,他便要求她从谢钧处取回焦尾琴一样,齐云此时交出陈伦密信中的内容,也是有条件的。
    她思量着看了齐云一眼,以前总以为这人是母皇的孤臣,如今看来凡是人便有人的私心,齐云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则上一世齐云为何又应了叛党所求?必然是他的黑刀卫断绝了消息,皇帝穆桢才对宫变一无所觉。
    齐云抿唇,顿了顿,道:“殿下为何要沾手陈伦一案?”
    穆明珠道:“这就是你要的交换?你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齐云垂眸,静了一息,终究还是把话说透,道:“半年前废太子谋逆案发,事主入狱,一应涉案人等或抄家或流放,建康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臣虽不敏,遥观所见,殿下退预政、修佛法、一意求陛下安康,大约是不想再沾手政事的。”
    穆明珠听到此处,便知从前她在韶华宫中随口感叹的话,也都给齐云知晓了。前世二哥周瞻事败后,她曾有过只愿抚琴作画,当一个享乐公主的言谈。若齐云果真是知晓她私下的感叹,所以赠了她焦尾琴,倒也算是有心了。
    齐云又道:“如今殿下追究陈伦一案,岂不是与当初所愿相背?”
    陈伦此案可大可小,有可能一旦沾手,就脱不掉了。
    朝堂政局也犹如蜘蛛的网,穆明珠当初刚入预政,要退便退;可若是深入其中,为时局所裹挟,进退却全不由自己了。
    便如周瞻死在天牢前的供词中所说,等他想回头的时候,已然回不得。他已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身边是一圈的从众,是一股把他推上潮头的势力,怒上九天是他,粉碎碎骨也
    是他。
    齐云执掌黑刀卫,政治敏感性自然是极高的。穆明珠这旬月来的举动,营救故太子旧臣虞岱、拉拢示好杨虎、送谢钧的歌姬入宫,乃至于现在插手陈伦一案,如果串联起来,齐云得到了一个不太妙的结论。
    穆明珠在向一个很危险的方向走去。
    区别只在于,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穆明珠能明白他在问什么,但她并不准备把底牌漏给任何人看。
    她轻轻抬眸,看向齐云,道:“从前不问政事、只管享乐的话,不过是本殿一时颓丧之语,岂能当真?本殿乃是母皇的骨血,生来锦衣玉食,既然享了无边富贵,自然也要克当相应的烦难。陈侍郎乃是母皇肱骨之臣,离奇丧命,本殿岂能坐视不理?况且……”她微微转眸,看向晨曦时分尚且宁静的河面,轻声道:“你我同为大周子民,便譬如同舟而行。设若此时江上风浪大作,眼看着有覆舟之虞,我又如何还能安然躲在船舱中、只顾抚琴作乐?”
    穆明珠再度看向齐云,不等他说什么,又道:“本殿这番回答,想来不能令齐都督满意。本殿也不占你的便宜,便另外答应你一事。日后你想到了,但有所求,凡本殿所有,必然予你。”她说此话时,眸光清正,语气沉稳,俨然有上位者的从容气度,使人不由自主要信她有一诺千金的品格。
    齐云轻轻垂眸,没有再说什么,手臂前伸,按住了案上密卷。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他动作。
    只见齐云不知何时,手心藏了一柄小银刀,在那页密卷上轻刮两下,就见这一页密卷竟然还有夹层,从中落出来一页薄薄的细白纸张。
    那薄薄纸张原本是对折的,打开来,写满了蝇头小字。
    齐云收起银刀,大掌托着那薄如蝉翼的细纸,送到穆明珠面前,低声道:“此乃陈侍郎最后送达的密信。”
    穆明珠看他动作,心中暗暗称奇,黑刀卫于这些秘密手法上还是颇有本事的。
    若她也能掌握其中关窍,日后亦能方便行事。
    穆明珠接了陈伦死前送出的密信,低头细看。自太祖昭烈皇帝之后,流传下
    来一种各地信臣与皇帝通信之法,往来的书信由一种特质的密匣传递,只有皇帝本人与写信者能打开。当初昭烈皇帝便是凭借这一手段,避开了初期朝廷中枢的世家力量,秘密行事,暗中铺网,最终发起致命一击,极大收回了世家手中的权力,又提携寒门子弟、用南山书院成绩优异者为官,集中了皇权,只可惜天不假年,没等彻底实现举荐制向科举制的变革,便龙归大海。等到性情温和的世宗皇帝继位,难以袭用昭烈皇帝的铁血手腕,变革非但一停,甚至开始倒退,世家赢得了喘息之机。昭烈皇帝当年的宏大改革虽然没能继续推行下去,但他推创出的许多举措,还是沿袭下来。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密信,只是其中之一。
    这还是穆明珠第一次看此等密信,但是与她所预想的差别很大。
    这封密信上的内容,非但称不上机密,甚至可以说是很平淡日常又繁杂了。
    只见上面所写,不过是陈伦入扬州城后数日来的见闻,连日天气如何,落雨几分,米价几何。大明寺的牡丹好,惜乎未到开的季节。当地人传说是有神仙虚空中捉来几块彩玉,种下去成了牡丹。原扬州刺史李庆受罚后,每日吃几次粥,见面时愧不能言。又写到扬州城内大族豪富,他前往做客,见庭中花树,因雨失了花,主人家便以绸缎为花,系在花树上,直如真花一般。又写他入扬州城后,前面数日都没有上奏,是因为赶去邗沟详查水患严重之所,想要实地考察后再细写一封奏章呈上,希望陛下不要因此怪罪他。最后又写原扬州刺史李庆虽有纾解水患不利之责,但于扬州城内百姓教化似仍有功,城内无敢擅论建康事者。
    穆明珠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封密信。
    原来有权上呈密信的臣子,就好比皇帝的眼睛耳朵,把他们在外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写下来,送往皇帝御案前。
    齐云见她掩卷沉思,又道:“陈侍郎入扬州城后,只通过暗线送了这一道密信出来,不曾有奏章过明路。所以凶手有意误导,要人们以为陈侍郎是入了扬州城后就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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