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根垂头乖巧挨骂,他知道当年不告而别是他的不对,可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尊严,不想拖累张家,他有手有脚的,该出去闯荡一番。
    当时正在征兵,桃根听人说当兵有饭吃有衣服穿,若是打仗立了功,还有银子,他毫不犹豫地就去了。
    虽然吃了很多苦,还差点死在战场上,可桃根从没有后悔过。
    杨氏和张得贵正盘问着桃根,福娘听见了动静,也从厨房出来了,她方才正在里头做妙味斋的新品,见婆婆出去许久没回来,还在外头哭嚎,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了出来。
    桃根只见那屋里出来了一个着鹅黄裙衫的年轻女子,一头乌发只用了根木簪盘起来,素面朝天,却仍是美得纯净,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姐姐……”他抖着唇喊道。
    福娘一抬头,也愣住了。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眼里顿时盈满了泪,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他,可一时又说不出口,只笑着道:“桃根,回来了就好……”
    不枉她每年都为他点一盏长明灯,求佛祖保他平安。
    *
    张柏回来后,见到桃根,也很是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转头问起桃根,这些年他在边关做了什么。
    桃根笑着说,“就是打仗,蛮族人常常来犯,我在的那只军队是要打头阵的,我也不懂什么计谋,只知道拿了刀砍人,虽然日子苦了点,可好歹有肉吃有酒喝呢,国公爷还带着我们去跑马,可自在了!”
    事实上,他第一次杀人时,脑子都是懵的,那人扑过来要砍他,他低身躲过,往那人肚子上捅了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带着热气的鲜血喷在他脸上,桃根一下子吐了出来。
    后来见惯了生死,他也就不再觉得害怕了。
    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他不杀人,那么就会有人来杀他,这些蛮族人都是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妄想掠夺他们的土地,正如国公爷说的那样,这群人,诡谲奸诈,唯有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才会服气。
    当然,那些他咬着牙挨过的流血流泪的夜晚,便没有必要对张家人说了。
    他尽量说的轻松,可张家人没人笑得出来,张得贵一脸愁容地盯着她,杨氏更是又掉了眼泪。
    张柏看向他额头上那道显眼的伤疤,知道这孩子定是没有说实话,打仗哪里会是那样轻松的事?他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了。
    桃根摸摸鼻子,补救道:“真不可怕,你们相信我,真的,国公爷烤的鹿肉可好吃了,我有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啃鹿腿呢,结果醒来一看,束带被我啃了半截,哈哈哈哈……”
    张柏配合地笑了一声,给了福娘一个眼神,转头对桃根说,“好了,不说那些了,你回来了就好。对了,你还没看过小鱼吧?待会儿你姐姐抱他来给你看看。”
    终于把这事给揭过去了,桃根心里长舒一口气,笑道:“没呢,听张叔说小鱼长得俊的很,可惜我头先不知道,我这个当叔叔的什么也没带,下回补上下回补上。”
    杨氏埋怨道:“补什么补,你下回再敢拿东西来,我就都给你扔了。”
    说来也是好笑,桃根给福娘精心挑选的点心,就是妙味斋的,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一会儿,福娘就把小鱼抱了过来,如今天气暖和了,小鱼也换上了春装,戴了个大红抹额,三个多月的孩子被养的白白胖胖的,福娘抱着还有些坠手,桃根却一把就能举起来。
    “小鱼,认不认得我?我是你桃根叔叔呀……”桃根捏捏小鱼肉嘟嘟的脸颊,逗弄道。
    刚睡醒就被母亲抱了出来,小鱼也没起床气,或许是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的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他眼睛转了两圈,忽然咧开嘴笑了。
    “他喜欢你呢。”张柏笑道。
    福娘悄悄瞥他一眼,心道她夫君还真是修炼出来了,说谎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小鱼那是脾气好,见谁都笑。
    桃根高兴地揉了揉小鱼的小手,一把将小鱼举了起来,乐得放声大笑。
    小鱼被吓了一跳,他头一次被人举的这样高,吓得瘪了下嘴,杨氏紧张地以为他要哭了,谁知这孩子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到最后桃根要把他放下来,小鱼还不肯,抓着他的头发,非要趴在他背上。
    张柏无奈地拍了下胖儿子的屁股,低声道:“行了,差不多就下来了,别累着你桃根叔叔。”
    桃根正乐意与小鱼亲近呢,随口道:“张大哥,侄儿还小呢,你说这些他也听不懂,我力气大得很,没事的。”
    话音刚落,便见小鱼扁了扁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松开了手,扑进了张柏的怀里。
    桃根目瞪口呆,杨氏在一旁乐呵呵道:“我这孙儿啊,最听他爹的话了,乖巧的很。”
    不是……他才多大啊?真能听懂大人的话了?桃根不能理解。
    小鱼被抱回了屋,杨氏和福娘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张得贵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来招待桃根,桃根给众人敬了酒,感激道:“大家的大恩大德,桃根没齿难忘,今后若是有什么事用的上我,只管吩咐便是!”
    杨氏喝完酒,打趣道:“桃根,你这上了趟战场,怎么像去读了几年书一样?说话都文绉绉的,你大娘我听着还有些不喜欢呢。”
    桃根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想认字,国公爷待我好,特意给我请了个师傅教我。”
    杨氏感叹道:“你啊,真是傻人有傻福,能遇到国公爷这样的贵人。”
    桃根赞同地点点头,他也觉得国公爷是他的贵人,自己不过是替国公爷挡了一刀,就能得到国公爷如此多的爱护,不仅让人教他识字,还教他武功兵法,桃根对他感激不尽,誓死也要追随他。
    饭桌上,几人聊起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桃根听后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不在的日子里,张家原来也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不过即使他在又能帮得上什么呢?对于当时的张家来说,他确实是个拖累。
    岁月虽然残酷,可也将他淬炼成了更好的自己。
    他终于敢挺直腰板走在路上,不必再被人嘲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他有名有姓,有一身本事,走到哪里都坦坦荡荡。
    而张家也变得越来越好。
    张大哥历经几番波折,当上了翰林院的大官,而福娘姐姐更是了不得,在京城开了家点心铺子。他从前就知道,福娘姐姐不是普通的女子,果然,她的本事大着呢!
    张大哥和福娘姐姐还有了可爱的孩子,小鱼长大了,他还可以带他练武,不说做个将军,强健身体也是不错的。
    他们的日子都越过越好,这样他就觉得,当初他的离开,这几年的分别与想念,都是有意义的。
    第71章 心有愧   是不是她说了,她们就不会死?……
    皇帝久不入后宫, 因此,一入了夜,除了翊坤宫灯火长明, 其他后妃都是早早便熄灯睡下, 于她们而言,又无恩宠又无子嗣,活着不过是在熬日子, 还讲究什么呢。
    淑妃所住的甘泉宫在东边最里头, 是东西六宫中离保和殿最远的一处宫殿。封妃时,皇帝让她自己择一处住所, 她便选了这里, 她不想再争宠,甘泉宫离太后的永安宫近的很, 她可以时常与太后一起礼佛。
    此刻甘泉宫正殿里早已熄了灯火,但偏殿的小佛堂里还留着一盏灯,淑妃跪坐在小桌前,正抄着一卷往生经。
    而她的手边, 已堆起厚厚一摞已经抄好的经书。
    她抄一句,口中便低声念一句。
    自打上回在白马寺见了那位张夫人,淑妃回来便一直做噩梦, 她派人去调查过,张夫人的母亲早已离世, 也不是京城人士,应该与徐清瑶没有关系,可她不知怎的,一直心绪不宁。
    她原本不信这些因果轮回,业障有报, 但自从有了昭慧,便忍不住害怕起来。怕她当年的见死不救,会回报到昭慧的身上,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吃斋念佛,替自己赎罪。
    当年贵妃指使徐太医给皇后娘娘下药,她曾不小心撞见过一回,可她不敢说,当时她只是一名刚入宫的嫔妃,家世不显,她不敢卷入这场漩涡里。
    她很害怕,不知道贵妃想做什么,谋害皇子?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徐太医是不要命了吗?
    徐女医常常出入后宫给嫔妃们看病,淑妃也曾想隐晦地提醒她,可是母亲却骂她傻,说万一徐女医也是知情的呢?那她岂不是成了告密者?贵妃不会放过她的。
    因此,她胆战心惊地将此事吞进了肚子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难产去世那一晚,她躲在被子里捂着嘴痛哭,听宫人在外头小声说,皇后生下了一个死婴,还是个小皇子呢,真可惜,一尸两命……
    她害怕极了,这是两条人命啊!
    如果她当初说了出来,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皇上失去了爱妻与孩子,震怒不已,查出皇后的安胎药中有毒,当下就把负责照顾皇后的徐太医拖出去砍了头,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妇人全部赐白绫三尺,只除了一个徐清瑶逃亡在外,徐家就此家破人亡。
    皇上冷静下来后,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徐太医又没什么亲人在宫中,没有道理要迫害皇后,只能是受人指使。
    太后也劝他不要再造杀孽,皇上便松了口,不再追杀徐清瑶。
    淑妃知道真相,可她不敢站出来,皇后没了,贵妃便是这后宫里的掌权者了,想捏死她这个小小的妃嫔,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且贵妃太会作戏,皇后薨逝,她装作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与皇帝一起不吃不喝,还自己出钱,在白马寺为皇后修建了镇华宝塔,超度亡人。
    她跳出来说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都是假的,有几个人会信?
    这么多年来,她时常被心里的愧疚折磨得夜不能寐,后来跟着太后吃斋念佛,总算求得几年安宁,但那日一见到张夫人,她的噩梦就开始了。
    “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淑妃低声呢喃,抄完最后一卷,又拿了厚厚一叠黄纸,吩咐贴身宫女莹翠,“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吧,别让人看见了。”
    她不敢在宫里烧,怕被人看到。
    莹翠点头应下,捧着东西退了出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娘娘正跪在佛像前捡佛米,从背后看,身影格外瘦弱,也是,吃不好睡不好,人没倒下就算好的了。
    不想惹人眼,她找了块布把经书和黄纸包了起来,乔装打扮成一个小宫女,带上兜帽,才匆匆离开。
    夜色深沉,她也没敢提灯,在御花园的一处隐蔽的假山旁,把经书点燃烧了。
    “保佑娘娘平平安安,不要再做噩梦了。”她小声祈求。
    守着经书燃尽,她才起身快步离开。
    她才走不久,一个小宫女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好奇地走到她方才烧纸的地方,她身后出来个小侍卫,正理着腰带,小声问道:“怎么了?刚才怎么不要我说话?”
    小宫女瞪他一眼,“你没听见有人来了吗?”她想了想,嘟囔道:“好像是甘泉宫的莹翠姑姑,她怎么大半夜出来烧纸?”
    小侍卫搂着她笑道:“你管别人干嘛,管管我呗,来,香一个。”
    小宫女轻轻推搡他一把,两人又转回假山后头去了。
    这小宫女是翊坤宫的一个二等宫女,隔日就把这事给同屋的伙伴说了,没多久,就传到了蓉青的耳朵里。
    蓉青想着贵妃娘娘最近心情不好,便在早上给她梳头时,当个趣事给她说了。
    贵妃挑选金钗的手一顿,好笑道:“你说谁?淑妃?她家里不是好好的?这是给谁烧纸呢。”
    蓉青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心里也高兴,摇头道:“谁知道呢?听说淑妃娘娘又要去白马寺礼佛了呢,这个月都第三回 了,以前也没见她这样……”
    贵妃笑容一滞,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
    淑妃这是在做什么?
    宫里就她们两个高位妃子,平常淑妃深居简出,从不争宠,她也就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并不代表她就完全忽略这个潜在的对手了。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淑妃能在这么多女人中熬出来,不仅仅是靠着生了位公主。
    “去,查一查,淑妃最近都做了什么。”苏贵妃淡淡吩咐道,蓉青点头,领命退下。
    苏贵妃如此谨慎小心的人,早在甘泉宫安插了眼线,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
    “你说她去查了谁?”苏贵妃皱眉不解。
    蓉青小声道:“说是去查了一位翰林的夫人,回来后就一直心绪不宁的,整晚整晚做噩梦呢。”
    “倒是奇怪……”苏贵妃拨了拨护甲,“她没事去查别人夫人做什么?”
    蓉青继续回,“好像是那位夫人救了昭慧公主一命,难道是想去报恩?”
    苏贵妃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不会这么简单,昭慧失踪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她后来又去查探,定然是在怀疑什么。”
    淑妃能有什么秘密?苏贵妃有些好奇,她想或许是跟这宫里的哪位有关,说不定还是件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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