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州,威边军驻地。
    纪鹏飞挑眉看向负责修建军仓的工部官吏,“你说多少钱?”
    工部官吏报了一个数字,随后道,“纪大人,这柱子的价钱可不是我定的,您想还价,也别冲我还。”
    纪鹏飞道,“邦克楼那里,也是这个数儿?”
    工部官吏道,“当然!您要不信,立马儿就可以问去。”
    纪鹏飞往后微微一靠,“我是得问问,怎么罗大人和傅大人管这事儿的时候,就没想着还个价呢?”他斜了斜嘴角,“你还真别以为我诈你,那两位大人现时忙着征民夫,这阵儿过后就是收秋赋,两桩事体都不好办。若是他们办完事儿后回头一看,这邦克楼和军仓还没修缮完毕,你说,他们心里头会怎么想?”
    工部官吏微微低了低头,“纪大人,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觉得不爱听。”
    纪鹏飞道,“说罢说罢,反正这不好听的话,我也听了不少了,多听一句也没什么。”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咱们修的,是公家的东西;花的,都是公家的钱;吃的,也都是公家的俸。再怎么吃,怎么花,怎么用,都是从公家里边出,”他意味深长道,“都是吃公家的,又不是吃纪大人您的,您何必亲自抹了脸去计较几个铜角子呢?”
    纪鹏飞“呵呵”笑道,“我呢,出身不高,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大台面,这打小穷惯了,现在虽然当上了官,但内里还是个吝啬秧子。手头有了俩钱,就恨不得串到自个儿肋巴骨上,旁人想要,得割开我的腹脏,拿手伸进去一个个地拔下来呢。”
    工部官吏微微变了神色,却还是附和着笑道,“纪大人您可别这么寒掺自个儿,要给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在为难您呢。”
    纪鹏飞半真半假道,“不用‘以为’,你就是在为难我嘛。”他似是调侃,似是认真道,“我这儿,确实钱紧得很,你就是抡起锤子来砸我,我也咳不出几个铜板了,就是咳出来了,也是血丝糊拉的,你下不去手接啊。”
    工部官吏也“呵呵”笑道,“纪大人,您再怎么说,这柱子也还是这个价钱,您要觉得不合适啊,不如向上参一本,圣上知道纪大人您这份心,一定大为赞赏啊。”
    纪鹏飞玩味道,“参一本?这一同修缮以节省钱财的旨意,是你们工部提的,是圣上亲批的。现下又在准备发兵事宜,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此时我向上参一本,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吗?”他抬头看了工部官吏一眼,笑道,“你不会是瞧你们部里哪位大人不顺眼了,想借我的手他的杀一杀威风罢?”
    工部官吏“嗳呦”一声,“纪大人,这不是您说价钱高了吗?我可是都顺着您的话说的。”
    纪鹏飞道,“顺着我?”他顿了顿,道,“你要真顺着我,就听我的,别用这柱子了。”
    工部官吏的笑容有点深,“纪大人,这柱子是我们工部去年‘科买’来的,您算价钱的时候啊,可不能只算这柱子的价钱,还有运费和加工费呢。”
    纪鹏飞道,“我就奇怪了,这柱子,又不是粮食,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怎么转了个手,卖到上邶州这里,就这么贵了?”他悠悠道,“这工部管采买的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准了我不敢上奏,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啊?”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您这话就说得不合适了。‘科买’的账目和物项,当时也是圣上一笔笔批过的,一根柱子多少运费和加工费也是清清楚楚的。您就是不想出钱,也不能这么说啊。”
    纪鹏飞道,“哦,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威边军怎么着都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又不是我让您出钱,您有气,也别冲我发啊。”
    “我们工部也有我们的难处,您听我同您解释啊,就说这柱子本身罢,确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但这加工工钱、脚夫钱、运车费用,可是时有变动,我们工部,又不像户部和兵部,可以往下摊派徭役。这作工的工人可以征民夫,可这加工,是手艺人做的工匠活儿,每样东西都得另外花钱雇人。”
    “自然了,我明白,纪大人也有纪大人的难处,但若是我今儿卖了纪大人您一个面子,给您便宜了,往后别的大人的面子,我也不好拂了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纪鹏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自己个儿在上邶州‘科买’加工,这总行了罢?”
    工部官吏道,“绝对不行。”
    纪鹏飞抬眼,“为何?”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我知道您在上邶州门路广,可您要是开了这个头,往后别的大人也有样学样,那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可怎么办呢?”
    纪鹏飞道,“我看你们工部不像是做工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还专做强买强卖的生意。”
    工部官吏“呵”了一声,“纪大人,都是为圣上做事的,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说这回修缮的工程罢,您想早日完工,在圣上面前请个好儿,我们工部又何尝不想?”
    “这‘科买’,本来就是为朝廷节省开销,敛集赋入的。如果每位大人都不用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到了年底,圣上一查账,发现这事儿了,明年批给我们部的财政预算就得往下减。”
    “这预算一往下减,不但‘科买’来的东西差了,为了补账目上的窟窿,卖给各位大人的价儿就又得往上抬。纪大人,您不想得罪人,我们工部也不想得罪各位大人啊。”
    纪鹏飞想了一会儿,半试探半认真道,“要是我非用不可呢?”
    工部官吏笑容更深,“纪大人,我劝您一句,这工程上的事儿,我们工部是内行,您一个外行非要去管,必定是要出问题的。”
    纪鹏飞斜了斜嘴角,“我明白,最后验收,还是你们工部拍板,对罢?”
    工部官吏道,“验收通不通得过,是工程质量说了算,可不是我们工部说了算。”
    “我也不敢说纪大人您一个外行在上邶州‘科买’的柱子一定有问题。可是您想啊,修缮工程做完了,验收也通过了,我们工部的人一撤走,这军仓又倒了。”工部官吏意有所指道,“到时候,这责任到底算是我们工部的呢?还是算是您纪大人的呢?”
    纪鹏飞深吸了一口气,“好,好,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不出钱,就得罪整个工部的人了,是罢?”
    工部官吏笑眯眯道,“我也明白,纪大人手中的铜板,都是从纪大人的肋巴骨上一个个拔下来的,每个都带血呢。纪大人放心,我们工部也不是不近人情,罗大人和傅大人管的邦克楼那边,都给过了,纪大人这儿,多的我也不要,就要这一回。您掏了这一回,大家和和气气的把事儿做了,好不好?”
    纪鹏飞闻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笑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笑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纪鹏飞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擦了下眼角的泪花,“谁不想和和气气地做事呢?好像就我爱生是非似的。”
    工部官吏定定地看着纪鹏飞笑,又看着纪鹏飞擦泪花,不为所动,“纪大人,您要是实在……”
    纪鹏飞打断道,“你不用再说了,这钱,我掏了。”他揉了揉额头,“不过你得容我缓两天,我得去支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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