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在院中走了一圈,踱去了茶水房。
    茶水房中,那名负责记录的小吏正与内侍宦达说笑,两人面前是一樽茶灶。
    茶灶已经熄了火了。
    宦达是安懋派来“监勘”的,进了制勘院的案子都要有内侍监勘,这是惯例了。
    宦达刚才连审讯室的门都没进,此刻他显然也没有进门的打算,正与那名小吏讲自己的宫廷奋斗史,“……圣上那时就问我的名姓,我刚道我本姓为‘图’,圣上便说道,‘本图宦达,不矜名节’,接着就赐了我这名……”
    此时文一沾推门进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对那名小吏说道,“杜寺丞的茶可煮好了?”
    那名小吏站起身道,“已经好了,我正要端过去呢。”
    文一沾道,“不忙,只是姚大人让我嘱咐你一句,杜寺丞为朝廷命官,茶要七分烫能刚入口的才好。”
    那名小吏端起了茶碗,“正是七分烫呢。”说罢,他便端着茶碗出了茶水房的门。
    那小吏出去后为他们关上了门,文一沾施施然地走到那小吏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细细地抓起了一把茶叶,皱眉道,“这是陈茶。”
    宦达道,“御史台的茶都须得用茶焙烘去潮气后才能下灶。”
    文一沾松手,手中的茶叶又落了回去,“难怪杜寺丞的茶竟煮了那么久。”
    宦达道,“杜寺丞虽进了制勘院,但有功名在身,又未除职,自然无人敢怠慢。”
    文一沾道,“是啊。”他又瞥了一眼茶叶,“陈茶苦涩,必不能入杜寺丞的口。”
    宦达微笑,“文大人似乎和其他翰林学士不同。”
    文一沾好奇地转过头,“哦?这话怎么说?”
    宦达道,“入得翰林学士院供职的,皆是历届文举三鼎甲,饱读诗书,格外忌讳内侍,眼里往往容不得‘宦官干政’四个字。”
    随即,他一摊手,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说内侍‘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以为内侍有‘窃持国柄’的本事,因此我行走于大明宫中时,都不敢靠近翰林学士院一步。”
    文一沾道,“宦常侍莫要多心,此非忌恨,而是惧怕。”
    宦达道,“文大人可莫要再引东汉党锢之祸、晚唐甘露之变的前例,”他撇了撇嘴,“我都听腻了。”
    文一沾笑道,“好,好,我便另取一个前例说与宦常侍。”
    “五代十国时,在如今的元昊东南部有一个南汉国,南汉后主以为群臣皆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臣属想受用,就需先自宫。就是考上了进士,也得先净了身,再得官。”
    “以致小小一个南汉国,竟有两万多名宦官,其中多是饱学的纯儒。及至宋太祖攻灭南汉,仅掌阉割之术者便多达五百多名。”
    文一沾叹息道,“南汉后主虽然愚昧荒唐,但古今帝王概莫不是如此心理,以为宦官无家室牵累,便信之任之。”
    “自隋唐科举取士以来,文人为官中举、进士出身,皆是十年寒窗苦读所得。而内侍只要舍了那命根,便一举成了帝王身边的心腹人,这怎叫人不惧怕呢?”
    宦达想了想,点着文一沾笑道,“文大人这是变着法儿取笑我呢。”
    文一沾道,“可不敢呢,如今圣上封了宦常侍作监勘官,不就是应了这理儿吗?”
    宦达装模作样地叹气道,“今天我才明白,为何文官与宦官总是势不两立,这同一件故事,文大人看着是这个理儿,我听着却是那个理儿。长此以往,怎能不产生嫌隙呢?”
    文一沾道,“不知宦常侍听着的是什么道理?”
    宦达道,“依我说,那南汉后主是顶顶聪明的一个人,坏就坏在,读书人的官瘾忒重了些,明知要被阉,也忍不住不去做官。”
    “天天读什么‘仁义礼智信’,读到最后连自己的根都留不住,真是无可救药啊。”
    文一沾不禁大笑,“宦常侍这理儿倒有趣。”
    宦达感叹道,“古往今来,就是把功名看得比命根重的人太多了,这要是反过来的话,如今圣上也不会封我做监勘官了。”
    文一沾笑得更厉害了,“我方才并没有取笑宦常侍,宦常侍倒取笑起我来了。果然,这宦官不能干政。”
    宦达也笑道,“文大人别慌,我自知这制勘院中,人人都忌我讳我,所以我并不入那问讯室的门。”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却不知,为何文大人也与我一起躲在这茶房之中?”
    文一沾道,“我已有了功名,现下在保我的命根呢。”
    宦达哈哈大笑,他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擦了擦眼睛,认真地对文一沾说道,“要是这满朝文武都同文大人一样,圣上也不会总为这些庶务烦忧。”
    文一沾道,“如果内宫宦官都同宦常侍一样,内宦也不会总遭人忌了。”
    宦达道,“依我说,这史书上的事儿也不必件件当真。”
    文一沾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宦达道,“这记史的、录史的、读史的,历朝历代都是文人。他们即使百无一用,可笔杆子、毛锥子握在他们手里,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要看他们的脸色、仰他们的鼻息,才能在史书上留几个墨点儿。”
    “若是太史公来写《后汉书》,不知党锢之祸还是不是如今看到的这个样子。”
    文一沾道,“千古流芳的美名,在宦常侍眼里就是几个墨点儿吗?”
    宦达道,“什么千古流芳、遗臭万年,都是文人玩的鬼把戏,我不稀罕它。”
    文一沾道,“宦常侍终究没有弄明白,文人喜欢玩这把戏,是因为有彩头。若没有彩头,也无人会稀罕这几个墨点儿了。”
    就在这时,那名小吏又端着茶碗,原封不动地回了茶水房。他皱着眉头放下了茶碗,对屋内两人说道,“这茶煮过了头了。”
    文一沾一怔,宦达立刻反应过来,“杜寺丞定是见这茶过了火候,以为被怠慢了,所以恼了罢。”
    那小吏点头,转向屋内的两人道,“这可如何是好?”
    文一沾立刻站起了身,“我这就去劝慰一二。”他走出一步,转头看向宦达,“这茶是宦常侍方才看着煮的,也应与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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