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陶靖节走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并没有人来迎接他。
    对此,陶靖节心里早有了准备,监察御史是八品,官阶很低,但是手中的权力很大,可以纠察百官。
    官员不喜欢御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御史是可以跳过三省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而在东郡,情况还要更特殊一些,安懋也不喜欢御史,甚至直接表达过对御史的厌恶。
    可再怎么厌恶,安懋也没有动手削弱御史的职权。
    因此,虽然陶靖节是一个同时被官员和皇帝讨厌的低阶官,但是能做的事却比高级官员多很多。
    就比如现在,他走进上邶州州府衙,亮明了身份和手中的文书,就被恭敬地请进去见上邶州刺史了。
    陶靖节顺利地见到了罗蒙正、傅楚和纪鹏飞,顺利得有些让他不敢相信。
    四人互通了官职与姓名后,陶靖节就直接说了正事,“请纪大人与我走一趟。”
    纪鹏飞道,“请陶大人明示敕诏台牒。”
    陶靖节道,“我此次前来,是奉徐国公之命,请纪大人上定襄协查。”
    纪鹏飞道,“并无圣上牒册吗?”
    陶靖节道,“徐国公奉圣旨清查吏部与礼部,此次是请纪大人上定襄作证罢了。”
    纪鹏飞拱手道,“既无圣上敕诏,我便不能与陶大人上定襄了。”
    陶靖节本来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办,于是也不急,“纪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徐国公此次清查吏部,正是因为纪大人受了吏部的刁难。”
    纪鹏飞一怔,他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和自己有关系,邸报上也没写明,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官任上邶州经略使,只奉圣旨而行。”
    陶靖节道,“圣上已将清查吏部一事委于徐国公。”
    纪鹏飞道,“恕难从命。”
    陶靖节于是再透了一点案情,“纪大人于光启二年得中武进士,但于光启七年才得授官职,圣上得知此事后,觉得颇有蹊跷,才命徐国公清查吏部贪弊。纪大人此次上定襄协查,非利己之行,而是利国之举。”
    纪鹏飞听后,皱了皱眉头,道,“五品以上官职,均是圣上亲自制授,我虽为圣上亲赐出身的武进士,也不敢妄奢高官。”
    纪鹏飞字字句句不离安懋,陶靖节就把话题从“圣命”上扯开,直接问道,“纪大人是不肯作证了?”
    纪鹏飞道,“只奉敕诏台牒行事,不敢逾矩。”
    这句话就是说陶靖节是“逾矩”的行为了,陶靖节不恼,他只是笑道,“纪大人当真为忠臣。”
    纪鹏飞道,“不敢当。”
    陶靖节道,“只是我一路从定襄走来,却听见百姓说纪大人为贪官佞臣。”
    纪鹏飞淡然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既闻此言,可亲奏圣上,不须告知于我。”
    陶靖节道,“恐怕于纪大人的官声有碍。”
    纪鹏飞道,“百姓口舌而已。”
    陶靖节道,“此议论恐有碍纪大人仕途。若纪大人随我去定襄协查,定能还纪大人清声。”
    纪鹏飞笑道,“昔年唐太宗尝问高阳许恭郡公曰‘观群臣之中,惟卿最贤,有言非者,何也?’许恭郡公答曰‘臣无肥羊美酒,以调众人之口。况且是非之言不可听,听之不可信。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我为官以来,时时承记此言,只求无愧于心,并不惧他人口舌。”
    陶靖节道,“纪大人之豁达,可令许恭郡公亦自愧矣。”他笑了一下,“许恭郡公虽说不听是非,可其掌知国史之时,记事阿曲,虚美隐恶。唐高祖、太宗两朝实录,其所修者,颇多详直,又辄以己爱憎曲事删改,可见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纪鹏飞道,“陶大人不必再多言,我只奉圣命而行,陶大人只须求得谕诏即可。”
    陶靖节道,“据我所知,近来已多有弹劾纪大人的奏折呈于圣上。若圣上因此大怒,纪大人远在上邶州,恐怕难以及时为自己分辨一二。”
    纪鹏飞道,“今上为明君圣主,断不会错冤良臣。”
    陶靖节道,“纪大人执意如此吗?”
    纪鹏飞笑道,“我尝听坊间传闻,圣上曾与左右内侍言道‘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原以为是饭余笑谈,”纪鹏飞沉下脸来,“今日见之,竟果真如传言耳。”
    纪鹏飞脸沉下来,还是有几分怕人的,可陶靖节却无知无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为官应但求无愧于心,他人口舌不足为惧’,这可是纪大人说的。我亦承此道诫,身为言官御史,怎能在意坊间笑谈?”
    纪鹏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冷着脸道,“陶大人亦是洒脱。”
    这时,罗蒙正出声道,“徐国公想要纪大人作证,何必让纪大人亲赴定襄?吏部、兵部皆留有档案记证,只要请求圣上下旨调阅即可。”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态度不明,神色淡然,罗蒙正便呵呵笑道,“徐国公手握重兵,却借故无旨传唤地方军吏,可是不合常理啊。”
    陶靖节扬起了眉毛,“罗大人此言可涉嫌构陷上官啊。”
    罗蒙正也学着纪鹏飞的口吻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觉得不妥,大可以呈奏圣上。”
    陶靖节道,“不敢,不敢,我若行此举,岂不是成了纪大人口中说人是非的小人了?”
    纪鹏飞道,“方才我说的是‘为官应不惧百姓口舌’,怎么到了陶大人口中,成了‘百姓是说人是非的小人’了?”他厌恶地看了陶靖节一眼,随即挤出了一个笑,“陶大人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怎能取信于人呢?”
    陶靖节还是不慌不忙,他对着纪鹏飞的笑容,道,“说起颠倒是非,纪大人难道就没有做过黑白颠倒的事吗?”
    罗蒙正瞥了傅楚一眼,傅楚还是神色淡然,态度不明。
    陶靖节正色道,“纪大人将作乱厢军的名册抄录在呈交御览的伤亡名册中,企图偷梁换柱,骗取朝廷抚恤银,可谓是欺君罔上!”
    纪鹏飞淡淡道,“呈交御览的名册,只有圣上得见,陶大人从哪里道听途说这些构陷之辞?”
    陶靖节学着纪鹏飞和罗蒙正的口吻道,“御史有权‘闻风奏事’。”
    纪鹏飞讽刺道,“我听陶大人之言,却只觉得‘阴风怒号’。”
    陶靖节道,“纪大人既仰慕范文正公,自然也读过范文正公与宛陵先生唱和的《灵乌赋》了。昔年景祐党争之时,宛陵先生写此赋劝慰,以灵乌比范文正公,‘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於邑闾。’范文正公亦回寄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笑道,“此正为御史之责。”
    罗蒙正道,“陶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会把陶大人‘折翅烹躯’似的。”
    陶靖节道,“这倒不然,只是觉得此赋发人生省,‘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
    纪鹏飞冷冷道,“那我便谢过陶大人的好意了,我非为禽,自然不能‘高翔而远翥’。”他复一拱手,“我身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只听圣上号令,陶大人请回吧。”
    说罢,纪鹏飞站起身,不顾众人如何,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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