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独孤元应忽然陷入了沉默,连木的腿敲击声也停止了。唐弃木然眺望着海面,他不知此时此刻,身背后正在发生什么,纲首那篇饱含仇恨的檄文是否已经宣读完毕,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海风从背后吹来,轻抚着他的耳廓。
    接着他听到了赵登儿轻如蚊蚋的嗫嚅:“老大,‘青龙’……”
    “青龙根本不重要。”独孤元应厉声打断了事主,听声音他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亢奋中,“跟折磨着我的大海相比,‘青龙’不值一提。”
    “可是上面的东西……”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那无关紧要!”这次,轮到赵登儿被训得狗血淋头了,唐弃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偷瞄一眼事头大人此刻的表情。
    然后,甲板上又响起了木腿来回踱步的声音。“谁都阻止不了我们,‘墨舟’就是我们的利刃,大海要把我们吞了,那我们就把大海开膛破肚!‘青龙’也阻止不了我,谁挡在我们前面,我们就碾碎他的骨头!”
    “可是老大,那东西……”赵登儿话未说完,唐弃就听到了沉闷的“砰”地一声,想来事头是被粗鲁地推倒在了地上。
    “东西……不重要……老薛!”独孤元应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神经质,唐弃觉得他随时有暴起伤人的可能,他偷瞄了一眼自己两侧,左边师凝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右边的哥舒雅情况则大为不妙,他的脸几近纸色,整个人都在微微摇晃,如果纲首再闹腾一会儿,这个汉子很可能站着就把血流干了。
    不知独孤对薛团说了什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唐弃只听到小短腿在甲板上奔跑的声音。他还在想要不要先扶哥舒雅躺下,忽然耳听一声呼啸,一个面盆大小的东西从身后掠过他的头顶,在“青龙”旁的海面上砸出一人高的水柱。
    “这是什么?”
    “砲……”失血过多的大汉回答,声音孱弱得就像秋虫。
    “船上有砲?”唐弃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是薛团搞出来的,只能砸过去一些小石头,但是威力足够撕碎普通木船。”哥舒最后几个字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现在距离倒下只有一步之遥。
    “嘿,吼,吼!”不知是谁低声念了一句意义不明号子,就像传染一样,人群中各处都立刻有水手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嘿,吼,吼!”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有力,重复两三次后,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加入了进来。这意义不明的号子里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狂热,船员们失去了思考的动力,一心只想加入进这场合唱。唐弃看了一眼哥舒雅,他发现大汉的嘴唇也在轻微翕张,即使是这个快要失去意识的人也被甲板上的气氛所俘虏。他又看了一眼“青龙”,那个人影放下了一直搭在船舷上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唐弃从他的身形中第一次看出了恐惧。
    “嘿,吼,吼!”甲板上的号子越来越嘹亮,出乎唐弃意料,声音最高的,竟然是一直被排挤的翟东焦。这一刻船上没有帮派,甚至不分彼此,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可以为‘墨舟’挺身而出,甚至是愿意为它粉身碎骨,在他们心中,他们或许可以驾着“墨舟”航行到宇宙的边际。
    “要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唐弃对师凝说,如今号子声震天彻海,他已经没有压低声音的必要了,“仅仅通过灌输自己的恨就把船员团结了起来。”
    “不仅仅是恨,他这也不是团结。”身后响起高镇的声音,“船上分裂的局面早已经人人自危,独孤元应,他用恐惧绑架了所有人的感情。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煽动者,他们可以让身边的人言听计从,除了跟随他们,被煽动者看不到第二条路可走。”
    仿佛是为了应证捕头的话,唐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落单的三佛齐水手。很有可能,他是被心怀恶意的其他水手故意从同胞身边冲散的。那个人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一面卖力跟上别人的号子一面惊恐地用眼睛来回扫视,活像一个失足跌落的人正拼命抓住悬崖边缘。
    第二块石头飞过唐弃头顶,这一次,它正落在“青龙”外舷上,褐色的外壳立刻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轰啊!轰碎它!”独孤元应的声音险些淹没在号子声中,“海雾也好,死神也好,所有挡在‘墨舟’前面的东西都要死无全尸!”
    “嘿,吼,吼!”
    “嘿,吼,吼!”
    号子里充满了要把敌人生吞活剥的仇恨,如果不是有船舷跟海水阻隔,唐弃怀疑他身后这些水手会直接向“青龙”冲过去。就在这时,第三发石砲发射了,这次直接命中对方船楼,黑色的身影扭过头,仓惶跑下了船舱,这一次唐弃有些同情它,它逃不掉的。
    第四发,第五发砲弹都贯穿了甲板,“青龙”的船身开始迅速倾斜。唐弃四周的号子声变得像是围住猎物的群狼,如果杀意可以当做砲弹抛掷出去,“青龙”怕是早已化作碎末了。
    “再来!再来!”这是赵登儿的声音,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青龙”上那件宝贵的东西了,一旦放下包袱,他就成了被仇恨浸染得最彻底的一个人,“再打呀,打沉它呀!”
    “青龙”船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迅速流出随着液体被冲出的还有三四丈长的海藻,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在黑水里划动。有那么一瞬间,唐弃觉得他似乎在破口内看到了一只类似巨型眼睛的东西,但是紧接着,“青龙”就彻底倾翻了。
    唐弃听到身后的高镇骂了一句,急忙问:“高爷,你看到了什么?”
    “那艘船变成虫蛹了。”捕头喃喃道。
    “你看到虫子了?”
    “密密麻麻的虫子,但是漂出船身没多久都死了,它们看来没法活在盐水里。”
    随着最后一发砲弹,“青龙”被砸成了两段,号子声随即变成了欢呼,也就在这一刻,哥舒雅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熊躯一歪倒在唐弃身上。
    唐弃小心翼翼地让大汉在甲板上躺平,随后他转过头,发现水手背对的只剩下了赵登儿,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舯楼入口一闪而过。
    独孤元应的第一次现身,唐弃只看到了这一眼,但是这个背影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个背影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它的主人作为人,仿佛缺了一点什么东西。
    欢呼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直库已经倒下。鱼一贯与薄罗圭撬开了哥舒雅的嘴,强行给他灌了一些药,高镇站在他们身边,并没有出手相助,他只是交抱双臂看着海面,神色出奇地凝重。
    “捕爷,你看到什么了?”师凝问。
    高镇伸手朝沉船处指了指,师凝望过去,只看到漂浮的碎木和发黑的肉肢。
    “那里漂着一块红布,我昨天见过。”高镇冷声道,“是盖在血轩辕头上锦缎的一部分。”
    师凝的秀眉蹙了起来,她知道决不应当怀疑高镇的眼睛:“我想这里的人不会无聊到用红布去包裹石弹。”
    “我也这么想,”高镇点头,“那么这块布是怎么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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