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楼顶。”周问鹤咬紧了牙关,借着曳跳的烛火可以看出,道人双眼已经挂满血丝,“楼顶建筑都塌了,废弃材料散了一地,我们把里面的木料都聚起来,点一个大篝火!”高云止这时早就没了注意,听见道人的法子连连点头,两人立刻跑出大厅,沿着早先清出的通道向上爬去。
    狭窄阴暗的通道里四处都传来有规律的喘气声,混浊,急促,肆无忌惮中还带着一股残忍的渴望。这股渴望是如此直接而强烈,以至于其它所有的感情都要被淹没。无数的喘息汇聚在一起,犹如一首凶险的合唱,周问鹤觉得自己就像在一头野兽的口中爬行,对方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把自己吞进肚子。
    前方的路渐渐变得开阔,一束冰冷的月光从上方的豁口撒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开阴阳的纱障,终于,出口到了。
    “快!”周问鹤未及松懈下来,身后已经响起高云止的尖叫声,“它们追上来了!快!”千钧一发之际,道人一手抓过少年护在怀里,接着蜷身顿足,如一块飞石般往外面爆射而出。
    残垣的棱角连珠一般磕在道人肩背,“哗哗”的沙砾崩散之声不绝于耳。但是紧接着,天地忽而一空,新鲜寒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将道人裹紧,周问鹤撞出豁口,重重摔在了关城顶上。
    落地之后,道人迅速检查了下全身,刚才那一跳自己从上到下被碰出了数十道青紫,万幸,都是些皮外伤。道人又慌忙去查看怀里的高云止,他欣慰地发现,少年竟然毫发未损。
    两人站起身来,周问鹤下意识地朝之前广场的方向瞧了一眼,下面只有一片不可望穿的黑暗,如同被无光的漆海完全浸没,之前灰砖砌出的巨口,现在已经彻底找寻不到了。但是,道人在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些轮廓正在黑暗里缓缓地来回移动,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猜,那或许是早先时候散在地上的甲胄马鞍。
    “怎么这么冷?”高云止哆嗦着喊了一句,周问鹤回头看见少年正抱紧双臂,像筛子一样瑟瑟发抖。从出来到现在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这里的天气太不寻常了,这绝不应该是三月该有的天气,甚至,雁门的隆冬都没有寒冷到这种程度,如果现在泼一盆水在地上,那它转眼就会结成一道冰面。
    “双手别停住!”周问鹤高喊,“搓耳朵,搓鼻子,快!”说着,他自己也用手在脸上飞快地摩擦起来。高云止不敢怠慢,惊慌失措地依样而为,远远望去,他们的样子活像是两只受惊的动物。
    来回摩擦十几下之后,两人的脸都微微有些发热,周问鹤这才指挥少年往空地中央堆木料:“火点起来就不冷了。”他一边喊一边捡起三块似乎是房梁榫头的木块,扔在划定的空地中央,“烧旺一点,它们就过不来。”
    断墙残隙间有无数的黑影已经攀上了关城,但是它们慑于月光,只能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周问鹤知道它们在等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刻,他抬头看了看满天碎絮,知道他的敌人不用等很久。
    木料一点点堆成了一座山,只要再加些许就可以引火了。周问鹤望着他垒起的木山,感觉有千钧的力量迫在自己身上,他的皮肤已经寒如坚冰,但皮下的热血却滚烫得几乎要沸腾。“好,再来一点……”他喃喃念叨着,又附身在废墟里翻找起来。
    “道长,”高云止一面埋头拾柴,一面大声问,“值得吗?”
    “什么?”周问鹤头也不抬地回问。风太大了,他听不清楚少年讲了什么。
    “我说,值得吗?你好不容易从蟾廷手下逃出来,好不容易跳出张君宝的循环,现在你再主动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值得吗?”少年只有用喊才能盖过彻骨的北风,但道人依然能听出话里面善意的嘲弄。
    周问鹤站直了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少年,他呼出的气瞬间在嘴边凝成白雾,眉毛发际也都挂满了霜凌。寒冷正在透支着他的体力,让他看起来狼狈得就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受了一辈子折磨的老人。
    “这跟值不值得没关系。”道人说,这句话他没有喊出来,但却仿佛在地上掷出了铿锵之声,“我躲不掉的,他们早晚会找到我,与其担惊受怕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我宁可主动去找它们。”
    “什么?”高云止大喊,不知道是他没听清楚,还是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少年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站起身与周问鹤面对面,“你说什么?”
    此刻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清冷的月光从天际撒下,两个人在寒风中相对而立,如同在相互审判着对方。
    “我说我要去找它们,”周问鹤说着回过身,继续弯腰寻找木材,“去找大赟,找荒佛,蟾廷,流荼,如果它们要找我,那我也要找它们!”他一面说,一面把两块大件的木柱残骸扔到木料堆里。现在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点火了。
    道人取出火折子,心翼翼地用手护好,刚才他还在废墟里找到了几团絮子,如今正好用上。“再找点棉絮给我,这些木头烧起来不太容易。”他对高云止说。
    少年却没有动,他还站在原处,虽然他看上去也是狼狈至极,但他的表情竟然无比地轻松:“道长……”
    “记得要棉絮,要是没有,毛皮也可以。”
    “道长……”
    “唉,就差一点,差一点就烧着了”。
    “我要走了,道长!”
    周问鹤一惊,他猛地转过身,直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早就知道吧,我不存在。”少年的丑脸上浮现出顽皮的笑容,“我是你创造出来陪着你的,这样,你回来就不会害怕了。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不需要我了。”
    周问鹤张了两下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当他的嘴第三次张开时,他听到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我一直想不起来,我是在哪里跟你结识的,我只是觉得……觉得,你应该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搭档吗?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道人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涌出来了,温暖的液体淌过冰冷的脸颊,就像是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想象过我们分别那一天的情景,我知道我早晚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但……但不应该是这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还没有准备好被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少年刚才站的位置,但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目光所及之处,是与其它地方一样的空虚与冷清。
    周问鹤怅然地站在原处,月光下,只有他的影子与他为伴。时间紧迫,但他决定给自己三个呼吸的时间去消沉,去哀叹,去想念他的朋友,去应对往后的孤独。当第三口气呼出的一刹那,道人已经再次振作了起来。他俯下身,吹起火折,心翼翼地燎着木材中那少得可怜的珍贵棉絮。
    “在我很很的时候,”道人高声对背后的一片空旷说,“我曾经跟着一群恶少混迹于市井之中。”他知道他身后没有人,但是,他假装那个少年在听,有些话,他觉得他必须说出来,他在追求一种圆满,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那时候,有一个大我一点的孩子,一直在照顾着我,要不是他,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棉絮又一次引燃失败了,火星在寒风中跳动了几下,然后凐灭在阴冷的黑暗里。周问鹤合上火折,飞快地搓了几下手,他的四肢已经越来越僵硬,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我只记得他长着一个难看的红鼻子,他总是顶着这么一个红鼻子,笑嘻嘻地来到我面前,然后带着懵懂的我穿街过巷找这一天的乐子。”道人又尝试了一次,这回,火星都没能扬起来,火折子掉在地上,险些就灭了。周问鹤急忙把它捡起,护在掌心连吹了几口气,火折顶端才重新跃动起微弱的亮红。
    “后来,我去了华山,从此没了他的音讯。可是,我一直在幻想着我能够再见到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挺胸站在他跟前,告诉他我已经与过去不同了,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当初我在他的保护下才能面对的那些凶险,现在我已经可以跟他并肩面对了,我要让他看一看,我长大了,我没有让他失望,我值得他为我骄傲!”
    棉絮终于点燃了,一开始只是几丝弱不禁风的金红,然后,金红汇聚成了指节大的一豆焰苗,周问鹤用身体挡住寒风,脸上的表情虔诚得如同圣徒。焰苗变成了拳头大的一抹明黄,在火舌的舔噬下,笨重的木料内部也开始爆出充满希望的噼啪声。
    终于,整个火堆都熊熊燃烧起来,火焰窜到了一人多高,把周围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灼热的气流拂过道人身前,险些把他烫伤。周问鹤再回头看那些阴森的墙缝,却只看见了一片漆黑,喘息声已经被燃烧声盖过,那些阴影中的轮廓,都在火光前无所遁形。
    “就是这样了吧。”周问鹤喃喃自语,看着冲天而起的火柱,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走到关城边缘,冷眼看着关外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在这一刻,他仿佛是这一切的主宰。
    “你们来吧!”他朝着黑暗高喊,“来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谁能听见,是李无面,聂定,还是异,伪神,或者,是所有曾经威胁过他的人,“你们来找我呀!我不怕你们!”
    大火熊熊烧着,光芒形成了一个的避难所,也许根本没有人听到这个人怒吼,也许,他挑衅的对象没有一个真正把他看在眼里,但是此时此刻,铁鹤道人他不在乎。
    (两天后)
    “等下,先等下,”燕忘情急急忙忙打断周问鹤的叙述,“你是说……室韦人不但夺取了北方大漠,还入主了中原?”
    “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室韦人的后代,与现在的室韦人没什么关系。”
    苍云女帅揉了揉太阳穴,这次谈话似乎让她感觉异常疲惫:“道长,你知不知道,还好我不信你的话。要不然,有很多很多人,会为一些可笑至极的理由掉脑袋。”
    “我知道你不信我,”周问鹤嬉皮笑脸地答道,“所以,我才敢告诉你。”
    “你之前提到的深渊……”女帅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她从案机上拿起一张纸看了看,“当初确实是苍云军中流传过的一个邪教,很可能连薛帅自己都是信徒。他有一次无意中提起,那个深渊是银河的前身。不过眼下我们没空去管那个,连接第二雁门关的路已经畅通了,我会派人去长城上建立新的防御工事,有可能的话,我们会考虑重新拿回关城。你说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只要它们能被刀剑所伤,这场仗就可以打。”燕忘情说到这里,明显是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接下来,道长你打算去哪里?”
    “继续寻找我那个秀坊的朋友,如果有必要,我会发动其他朋友帮忙。”
    “那样的话,苍云这边就不过问了……对了,说到朋友,麻烦道长传个话给你东瀛那位姓藤原的朋友,”女帅原本平和的脸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升腾起了一股肃杀,“叫他收敛一点,别以为他在雁门做的事,我们不知道。”
    附录:隐元会年鉴天宝四载节选
    竹老板词条:我们在与竹老板的几次合作中,都没有能查清她的真实身份。大部分见过竹老板的人都把她描述为一个40岁出头,说话有岭南口音的女子。然而,也有弟兄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在竹老板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几乎染指过大唐的每一文钱。玄字贰拾形容她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生意人,她可以用几笔看似无关紧要的交易卷起飓风,左右整个天下的局势。她的根系扎进了大唐的所有领域,事实上,也正是她一手扶植起包括关中宫家在内的一系列豪族。天字叁拾壹
    补充:
    (注:以下内容仅供参考)
    会内关于竹老板真实身份的猜测大多荒诞不经,不过最古怪的要数上一任地字伍拾伍死前发来的一份密信。他怀疑竹老板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二十个竹箱。虽然会内的弟兄大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我们确实已经找到了其中一个箱子。箱子并没有上锁,打开后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把算盘和一叠来源不明的账簿,除了账目异常复杂之外,我们并没有找出它不同寻常的地方处。隐元会从去年秋天开始,安排专门的账房对账簿内容进行梳理,而梳理工作本身亦要用到账簿,到现在为止,账簿的数量已经增加了五倍。我们需要更多的账房来开展工作,毕竟这是目前找到竹老板唯一的线索。天字陆拾玖增补于天宝六载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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