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算曾经有过人,也一定离开很久了。周问鹤站在关城上俯瞰下方荒凉的广场,心中升起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广场的地面用灰砖拼出了一张方圆十几丈的巨口,巨口张成了夸张的圆形,不知它是在吞噬,还是在吼叫。几件盔甲与鞍具零星地散落在口中,因为常年缺乏养护,都已经成破烂了。
    巨口的中央位置,立着一尊三人高的香炉,它的炉膛早已冷透了,时不时会有硕大的老鼠顺着炉眼进进出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成百上千枚大唐军士的腰牌,一大把一大把地扎在炉耳上,像是给香炉梳了许多肮脏的辫子。
    高云止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深有感触:“回纥有一首儿歌唱道:最开始的时候,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嘴。”
    “嘴?谁的嘴?”道人问。
    “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就是一张独立的嘴,不依附于头颅,也没有其它五官。它大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回纥人相信,光从它的上嘴唇出发,永远到达不了下嘴唇。”
    周问鹤对这种可笑的迷信不置可否,他裹紧身上外衣,嘟囔了一句:“这儿可真冷。”
    这里确实很冷,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远方尚有一抹红霞挂在天穹边缘,像是一滩血泊般殷红地灼人双眼。但空气中的寒意已经透遍了两人全身,一开始,只是撩拨皮肤的丝丝微凉,没过多久,就加剧成了侵肉刺骨的湿冷,道人几乎要怀疑,现在是不是冬天。
    两人回到了关城里,周问鹤点起蜡烛,满眼所见,全是断垣残壁。
    半个时辰前,他们俩沿着长城走入了雁门关,却看到里面已经颓倒成了一片废墟。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出了一条通往关城顶部的通道,但上去之后除了看到一张大嘴外一无所获。
    于是当下,两个人决定沿着楼梯向下清理。这比刚才往上清理还要费事许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两人踩在砖砾上,把大块的断木碎石一件一件从面前搬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看到路樱来过这里的痕迹,不过那姑娘身形娇,自然能够钻过道人钻不过去的残骸缝隙,不留下痕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就这样向下清了一顿饭时间,两人来到了一座厅堂。厅堂四壁损坏严重,看起来随时都有彻底垮塌的危险。角落里零星安装着几个烛台,如果把它们全部点燃,那么勉强能够有一些聊胜于无的照明。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勉强能够出入外,另两个入口已经彻底被堵死了。
    周问鹤点亮了两支蜡烛,橘光在黑夜中摇晃跳跃起来,就像是一只橘色的蛾子在黑墙前努力拍打着它的翅膀。道人发现,脚边斜躺着一块木匾,匾额的一半已经碎成木屑,与尘埃混在了一起,稍微完好一点的另一半上写着“点兵”两个字。厅堂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摞着一叠叠烧成脆炭的纸灰。还有许多半烧化的零散册页落在火盆周围,大部分也因为腐朽而不堪辨认。不管当初是谁在这里生火焚书,他都一定很仓促。
    高云止手执蜡烛匍匐在地,一张张残页辨读过来,没过多久,他就向道人表示自己眼前全是星星。
    “这似乎是一份花名册,根据名册上的记载,苍云从上元年间开始,每隔10年就要往这里送一批士兵,而那些人,一个都没能回去。”
    “那么说,这里类似于一所监狱?”道人问。
    “不,这些人是自愿留下的,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从其中一些对话来看,他们来这里都是怀着赴死之心。”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苍云一定很久没有送人过来了。”道人说着转身环顾四周,他的视线立刻被墙壁上一幅巨画吸引住了。
    如果要说简单一点,墙壁上画的,是一个垂直洞穴的剖面图,洞穴一侧,有人顺着不同的深度,打上了几十方印章。洞穴的入口处,印章上写着“长虫之喙”,它的样子让道人忍不住想起了广场上的巨口;它的下方是一片大泽,旁边印章的文字是“阿鼻海”;海底往下,第三层却又变成空空一片,仿佛那汪洋是浮在洞里的。第三层半空中,画着几个唐人衣冠的男女,只不过,他们全都向下颠倒,两只脚向天上竖着,好似踏着虚无行走。第三层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占据了,颠倒的男女们围绕在顶天立地的青脸周围,像是在对它顶礼膜拜。这一层的印章上写着“慈悲城”;再往下,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印章上看,它的名字叫做“恸哀之歌”,印章旁还有一行篆的附注:光明止步。再往下,空旷之中只有点点碎屑,印章上的字是“父与子”,旁边也有注释:“万年刹那,皆为齑粉。”往下还有七八层都各标有名字解释,在洞窟的最下方,被画成一片迷雾,周问鹤只能猜测,在那混沌的深处有一个底部存在,因为,那个位置同样有着一方印章,上面写着“那落迦”[1]。道人又把视线移到洞窟的入口,他发现洞口上方悬挂着一个类似于太阳的火球,火球旁边也有一方印章。印章已经被毁坏,但是,有人为它新补上了三个字“元渡口。”
    “道长!”高云止轻呼了一声。周问鹤无声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他也认出了这娟秀的字迹:路樱来过这儿。
    “道长,你快看这里!”少年手执蜡烛站在另一堵尚算完好的墙前,烛光铺展的范围内,残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正”字。在这些“正”字的末尾处,赫然是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叉,把最后的两三个“正”划得支离破碎。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周问鹤依然能够从那些叉里面体会到绝望与痛苦,不管那个人曾经在墙上记录什么,最终他一定是放弃了。
    随后,两人又扒开了厅堂的一个出口,出口后方的长廊把他们带到一个明显曾经是官员书房的地方。这里唯一还没有成为碎屑的,是一张案机,它就像是个惶恐的漏之鱼,不知所措地立在一地残骸之中。案机最显眼处,用镇纸压着一封信,从周围的灰尘来看,这封信不久前刚被人拿起来读过。
    “只剩我们几个了,雁门关必须被放弃。我们几个幸存者达成共识,带上所有的补给,即刻出关。希望有一天,长城的路能够再次畅通,后来的人能看到我这的封遗言,那么他就可以知道,我们是自愿发起这次远征的。既然堡垒无法保护我们,我们就深入敌人的腹地,即使,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希望所有阵亡的弟兄,能在深渊之前重逢,那时候,我们一定会轻蔑地嘲笑我们此刻的恐惧。”
    接下来是一串姓名:中护军甄文海,支记官方念恩,胄曹童师药,厨师蔡于都,孔目辛大历,司戈郎温茂友,马夫阿史多能。以一整座关隘而言,这份名单实在是短得可怜。
    信的最后,换成了另一种潦草仓促的笔迹:“不要在夜里留在雁门关,此处已经是它们的世界了,每一堵墙,每一扇门都不再安全。它们潜伏在阴影里的每一个角落,夜晚会被它们的欢唱声淹没。你可以用刀剑杀死它们,但难乎其难,如果你还能出去,趁天还没黑,赶紧走!”信的最后,是落款时间:圣历八年乙巳[]。落款里没有写日期,最大的可能,是书写者已经算不清具体日子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红鼻子的少年忽然问,这也是他们进书房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周问鹤将信重重拍在案机上,“但是肯定已经天黑了。”
    “有人吗?我说,那边有人吗?”墙后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让周高二人大吃了一惊。好在,这声音既不古怪也无恶意,听起来倒是亲切得很。
    “我是苍云堡派来的探马,我在这里面,嗯,绕了快两天了。”道人心中寻思,墙壁后面的一定是个很知礼的年轻人,因为他的语气虽然透着焦急,却依旧保持着友善与温良,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墙壁那头是哪儿?”
    “好像是个书房。”周问鹤问答。
    “啊,那一定是甄将军的书房了,你们……看到甄将军了吗?”
    “没有,只有一封信,还提到了什么深渊。”
    “深渊?那一定是我昨天在墙上看到那张图上的深渊!唉,当时,我还走在对的路上,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七拐八弯就越走越偏了……我说,你们看到那副画了吗?”
    “看到了。军爷你这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娇?”
    “没有,这两天我看到的只有断垣残壁。”
    道人闻言叹了口气,路樱一定来得更早,才会同这个军人哥错过。墙壁那边又问道:“那边的朋友,你们四周还有没有与深渊有关的东西?”
    “没了,这儿只有破烂,”道人沮丧地回答。
    “这样啊……如果你那姑娘朋友确实来过,说不定跟深渊有关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这可未必,我那朋友不怎么喜欢破旧之物。”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可是……到这儿来的人,不都是为了深渊吗?”
    周高二人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感觉摸到什么要紧事的门径。
    “军爷,那你知道深渊的事吗?”道人问。
    “知道不多,军中前辈曾经对我说起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祸根就是从那落迦的底部诞生的。”
    “那落迦?你是说那片迷雾?”
    “那里不是迷雾,只是那里的一切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与表达范围,只能画成一片模糊不明。苍云的前辈说,祸根从其中出来,苦难与生命才开始在世间行走。”
    “祸根又是什么?”
    “这个……他没有跟我说,我只知道,从深渊中出来,根本不可能。”
    “是因为它特别深,还是因为它难以攀爬?”
    “都不是,仁兄你似乎真的对我们所讲的深渊一无所知啊。你之前看到那副画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恸哀之歌’?那一层,光是绝对过不去的,不是因为那一层太深太暗,而是因为,光在那里缓慢得犹如流水侵石,无论千年万年,即使到宇宙湮灭为灰烬,光都来不及走到‘恸哀之歌’的边缘。至于‘父与子’,时间在那里甚至被碾成片片碎屑,再也无法联为一个整体。我想不出走到那里后那里还能剩下什么完整的东西,我只知道,那里往下,就不再有时间这个概念,我们的常识在那一层就彻底失去意义了。但这,还远没有到尽头,之后的路程,只剩下消散,寂灭,当切都回归到绝对的‘无’时,我们才能到达那落迦。”
    周问鹤有点追不上那个声音的思路,也许他的意思是,在一个光与时间都干涸的深渊中,诞生了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墙那边的人似乎越说越有兴致,道人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这时,高云止忽然轻轻扯了扯周问鹤的衣袖,道人回过头,发现少年的表情异常严肃,烛光下,他那只红鼻子仿佛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少年悄悄指了指墙壁的角落,周问鹤发现那里裂开了一条不算缝隙,缝隙的大部分被柜子的遗骸挡住了,从墙对面很难被发现。高云止之前已经清理走了大部分的柜子残骸,他现在的动作,显然是要周问鹤透过门缝瞧一瞧他刚才看到的东西。
    墙壁的另一侧还在侃侃而谈:“然而即使是这样,祸根还是从里面出来了,它让我们存活,也让我们受苦,它是我们出生起就背负的罪孽……”
    周问鹤悄悄俯下身,把眼睛凑到缝隙前。对面太暗了,一开始道人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五六个呼吸后,黑暗中的轮廓才慢慢浮现出来。他看到声音来源的地方,靠墙摆着一副破烂至极盔甲,头盔部分歪到一边,几乎完全被阴影遮住。盔甲一定已经在那里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它通身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道人几乎能感到一股皮革霉腐之气穿过墙壁扑面而来,然而,他看不见有人。
    盔甲一直没有动弹过,它像是一件死气沉沉的垃圾,被随意丢弃在黑暗里。但是年轻的声音确实是从它里面发出来的,那声音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相反,它听起来如此朝气蓬勃:“我家原先也在太原那一块,从到大我每天不喝一碗醋都觉得难受。那边的朋友,你也喜欢醋吗?”
    周问鹤收回了视线,他看了看高云止,后者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它们。”两个字。这就是甄将军口中的敌人?它们到底是什么?刚才道人隔着缝隙,清楚地看到盔甲上半部分是瘪的,那样的一副盔甲里,绝对不可能塞着一个人。
    墙那边好像还在等着周问鹤的回答,发现这边一片沉默后,那声音又问道:“仁兄,你还在吗?”
    周问鹤没有回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种如临大敌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不管对面说话的是什么,此刻都跟他只隔着一道失修的墙。
    “你还在吗?”那边又问了一句,一样的口气,一样的语速,一样的声调。周问鹤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你还在吗?”
    同样的话在墙后不停重复,周问鹤感觉这欢快的问询中,攀附进了丝丝寒意,即使是鸟鸣兽啼,每一声也应该有些变化吧?即使是晨钟暮鼓,轻重缓急也应该有些许的不同吧?但是这个声音没有,完全没有,它每一句提问,都是对上一句的完美复制。道人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也许……墙对面那个……不是活物。
    就在这时,道人又听到一种粗重的喘息声透过墙传了过来,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战栗,这声音是属于活物的,但绝不可能来自于人类。
    循环的问话并没有停止,喘息声一开始犹如问话飘渺不定的背景音,但是很快,它就变得越来越强,与问话交杂在一起。道人在那急促的呼吸中听到了焦躁,贪婪与恼怒。但是年轻人的问话,还是没有改变,那么友善,那么愉快,那么朝气:“你还在吗?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据说有些蜥蜴,会伸出舌头作为诱饵,虫子看到蜥蜴跳动的舌尖,以为是同类,就稀里糊涂地被诱入了蜥蜴口中。道人想到此处,不禁心胆阵阵发寒,难道自己刚才,一直是在跟一个没有生命的诱饵说话吗?
    道人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他一把拉住少年,飞也似地跑出了书房。长廊里满眼所见都是砖石瓦砾,唯一的通路,只有他们刚才清出来那一条。
    “长廊……影子里有东西。”高云止声说。道人点点头,他也看出,砖瓦狼藉的长廊暗处,有什么正在快速增长。
    “去刚才的大厅!”周问鹤说着,在长廊里用尽最大的努力奔跑了起来。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微微朝二人探出身子,但是,并没有能够阻飞奔的两个人。它们像是一群畸形儿,朝周高二人张牙舞爪地挥动他们短的手臂。
    两人一路连跑带爬总算回到一开始的厅堂。周问鹤飞快地给所有的烛台都点上蜡烛。但是,两人随即沮丧地发现厅堂太大了,烛光只是制造出了更多的阴影。
    注[1]:致敬《来自深渊》。
    注[]:甄文海不知道外面已经改元,乙巳已经是神龙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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