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窗门缝里吹进来,阿明坐在窗边,不由得缩拢了脖子。
    棉毛衫一不小心丟了,他不得不找出破衬衫来穿,只是衬衫不贴肉,冷风从头颈里钻进去,冷飕飕的。
    阿明两眼红红的,不停地咳嗽着,清水鼻涕也不停地流着——他在寒夜里赤条条跑回家后,就感冒得厉害。
    幸亏学校正在轰轰烈烈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全面揭批“不肯改悔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邓xx,学生上课东倒西歪、睁眼闭眼老师也不来管。或许他们已习惯学校的教育一忽儿云一忽儿雨了,懒得管了——多管闲事多吃屁嘛!
    下课后,阿明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学校医务室,正巧糖瓶儿也来配药,坐在他旁边一起排着队伍。
    阿明的衬衫领子是打过补丁的,先日牛皮吹得夯当当1,今日爆破了,低着头儿,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更不敢黄宣儿开臭口了。
    “嘿,阿明,你的感冒好像蛮厉害的,是不是昨天夜里冻出来了?”
    糖瓶儿看人的眼角儿木佬佬高的,居然主动和他打招呼,阿明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微微抬起头来,侧看了她一眼。
    糖瓶儿的双眸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星,阿明不看也就罢了,这从来没有过的近距离一看,看得是心儿怦怦乱跳就要跳出喉咙口来了,连忙又低下头去,干笑一声,轻“嗯”一声,两只手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阿明,你身上有股气味,说不出的味道,有点儿像鱼腥气,家里头是不是养了一只大花猫呀?”
    “没养猫!没养猫!”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阿明,我家里头养了只黑白相间的猫,原先蛮会抲老鼠的,现在老了,懒得动也不动,你说是好猫呢,还是坏猫?”
    “这个——我也说不清。”
    “阿明,我再问你一件事儿。我们国家规定汽车要从右边开,外国有的国家则规定从左边开,这左边开好呢,还是右边开好?”
    “左?右?——从哪边开,我没开过汽车,没好坏概念,有没有国家规定从中间开的?”
    “有的。有的国家实行单行线,汽车都从中间开的。”
    “世界上发靥的事儿还真当蛮多的。”
    “阿明,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滑头滑脑,花头花脑。”
    美女能如此评价,阿明这下真当受宠若惊了,当医生叫他时,他急忙让给糖瓶儿先看。
    糖瓶儿礼让了一番,见阿明太客气了,就先看了。
    从前有皇帝也像狗一样偷偷摸摸钻地道去见美女,能在糖瓶儿面前做一回狗腿子,在阿明看来,也是件无上光荣的事儿了。
    糖瓶儿看的病是沙眼,配了点眼药水先走了,走时朝阿明莞尔一笑。这笑不像先前在教室门口的那次笑,而是笑得既自然又好看,笑得阿明像吃了蜜糖似的,配好药去教室的路上,走起路来都精神十足,似乎感冒也被笑好了。
    上课的时候,他把头歪倒在自己的左臂上,眼睛时睁时闭的,从那甜甜的一笑想到了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肥臀,美滋滋的而心猿意马了。
    “阿明,老师在看你呢!”青皮甘蔗用手肘触了一下阿明。
    阿明抬起头来,见地理老师拿着个地球仪,拔着圈儿,斜乜着他,讲着课儿。
    他朝老师连咳了几声,又用袖口擦了一下清水鼻涕,然后又把头歪了下去。
    地理老师似乎明白了,转过脸去,仍旧讲着课儿,并没说他什么。
    “阿明,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乐事儿,脸上笑眯眯的。”青皮甘蔗轻声问阿明道。
    “青皮甘蔗,实话跟你说,糖瓶儿刚才在医务室跟我说话了。”
    “唷,看来你要交桃花运了。她跟你说啥个话,快说给我听听。”
    “她问我她家的老猫不抓老鼠了,是好猫还是坏猫?”
    “你急个套回答?”
    “我说我也搞不清。”
    “你个木头儿子,你就说我送你一只会抓老鼠的猫,格个时光不拍她马屁,啥个时光拍?”
    “我到哪里去弄猫?”
    “你不是还有钞票嘛,中山装、哔叽裤都买得起,岳王路上的猫儿多得是,蛮便宜的,买一只不就是了。她还说什么?”
    “她问我汽车从左边开好呢,还是从右边开好?”
    “有格种问题的呀!你急个套说?”
    “我说没开过汽车,没好坏概念。随后问她汽车有没有从中间开的。”
    “她急个套回答?”
    “她说国外有单行线,汽车都从中间开的。”
    “喂,我说阿明,糖瓶儿问你的问题,我看是有另外意思的。”
    “啥个意思?”
    “我这样感觉,一下子也说不上来。话语说回来,假如国外汽车有从中间都朝一个方向开,这倒是蛮好的,不太会撞死人,而从左边开、右边开,方向盘一过头偏了就会把人撞死了,前几天营门口就撞死了一个卖菜的妇女,血都流了一大摊。”
    “她后来说我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滑头滑脑、花头花脑。”
    “哦?格种话她都说了。阿明,说实话,你我都是丑小鸭,她眇都不会眇我们一眼,表说她有想法了。她肯定踫到不开心的事了,说不定就在说刘高中、褚军呢!”
    “说他们作啥?”
    “吃饱了逃走!”
    “啥个叫‘吃饱了逃走’?”
    “阿明,你这个人真当有点木乎乎2的,味道尝过就算了都不懂!”
    “哦,什个套的。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青皮甘蔗,她走的时候,朝我笑得很甜呢!”
    “阿明,你自作多情了!笑一笑就介有趣得色3,要是糖瓶儿跟你拷位儿,我看你是要交儿拷咣锣4了!”
    阿明被青皮甘蔗兜头沷了一盆冷水,脑子顿时清爽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阿明细想想,青皮甘蔗分析得还是蛮有道理的。
    1976年元旦。
    早晨,阿明推开楼上的后窗门,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昨晩也只是飘着些小雪花,只一个晚上,雪积近尺了。
    这是阿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
    鹅毛大雪还在下,远远近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窗前矮房的黑瓦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边上薄处留着野猫的一道爪印,屋檐下垂挂着许多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冰棱,亮晶晶的。
    阿明昨晚刚看完《封神榜》,脑海里满是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的神仙鬼怪。他眺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顿生空灵虚幻之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汹涌澎湃地直撞击着心扉。
    他太喜欢看古书了,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抑止不住猛烈的撞击,于是雄心勃勃地决定仿写一本书。
    可是,什么作题材呢?阿明想了半天,蒋介石、毛泽东所领导的波澜壮阔的国共史岂不是最好的题材?
    只是现代战争是用机枪、大炮、飞机、坦克打仗的,如果用热兵器写,就没有古书的味道了,而用十八般冷兵器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在文革年代,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都是“高、大、全”的,都要表现革命正能量的,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国共两党中伟大、杰出的人物他们还活着,这能随便写吗?即便是大文豪他们也不敢写啊!
    那时还没有穿越小说,如果有,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了。阿明为此走到前,走到后,苦思冥想如何去写一本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相媲美的小说。
    “他奶奶的,写了再说!”他一边忖道,一边在纸上写下大大的“龙虎争霸”四个字,开始了他漫长而又艰难的创作。
    他二天就草草地写了两个章回,每一章回三千多字。三号是礼拜六不上课,阿明写着写着,由于历史知识、文学技巧浅薄,灵感中断,咬着笔杆,再也写不下去了。
    “书痴!书梦!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两天一过,今天终于如此这般了!”阿明写的书中多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老三上楼来,又用“如此这般”来臭他。
    阿明虽然不肯就此罢休,但实在是江郎才尽了,丟下钢笔,站在后窗前。
    雪不下了,但天比下雪时更冷了,窗外的雪一点儿都没融化。
    “西湖结冰了!百年不遇!去,我们去玩去!”老三拉起阿弟的胳膊,直往楼下走。
    阿明熬了两个夜,感到很疲累,连下楼梯的脚光儿都发软了。
    “你呀,活拆空!啥个事体不好做,偏要去写龙呀虎的,你格个水平呀,还是省几张纸儿吧。”老三看阿弟瞌冲懵懂、软不郎当5的样子,嘲笑道。
    “让我先困一搞6再去吧。”阿明一点精神都没有。
    老三也没法儿,只能让他先睡了再说。
    阿明胡乱挖了一碗菜泡饭,呼呼大睡起来。一觉醒来,下午三点多了。
    老三等会儿就要烧夜饭,去不成了,阿明只能自己一个人去了。
    西湖连父辈都没听说过结冰,也许是水放后浅了之故,这一年结大冰了。
    这天是个阴天,宝石山、葛岭银妆素裹的,唯有保俶塔保持着原有的俏丽模样,亭亭玉立于山头,分外秀美。
    大人骑着自行车,有的在前面杠上,有的在后面架上,带着小孩,在百米外的湖面上骑来骑去。不少人手牵着手儿,几乎要走到湖中央了,有的人甚至在冰上凿个小洞儿,钓起了鱼儿。靠近湖边的冰面上,大人小孩追逐着、嬉闹着。
    因为在冰上走,距离就近了。阿明从柳浪闻莺走到湖滨,又从湖滨走到六公园,好不开心。
    当他回走到涌金门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声音清脆又响亮,他觉得耳熟,回转身来,一看原来是小燕。
    “阿明,踫到你真当难得。好长时间不见了,你好像胖了不少。”
    “小燕,你越来越。。。。。。越有味道了!”
    “味道?啥个味道?”
    “哦,格个味道——男伢儿看了都要欢喜死的。”
    “阿明,想不到你现在的嘴巴变得介甜了,是不是锻炼出来的?”
    “锻炼?锻炼啥西?”
    “锻炼——锻炼么,就是实践。阿明,你说读中学开心呢,还是读小学开心?”
    “我觉得。。。。。。”
    “觉得怎么样?”
    “觉得小学里开心点。”
    “我也这样觉得的。你记不记得那次釆茶,你帮我抲蝌蚪,我现在一看到树呀水的,就会想起你那个时光发靥的样子。”
    “我发靥?”
    “真当的。你那个时光还穿着开裆裤哩!”
    小燕说到这里,看见阿明下意识地去摸裤裆儿,捂着冻得有点发紫的小嘴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明被她这一笑,也感到失态了,将双手放到了身后,朝小燕也傻乎乎地直笑。
    他俩说说笑笑到了小燕落水的地方。
    自划船儿都被冻牢了,舱里覆盖着厚厚的雪,有一只不知道叫什么的白色水鸟停在船头上,昂着头儿朝着暮色叽叫。
    小燕突然站住了,望着湖面发呆。阿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去打扰她,捏了一团雪球儿朝那只水鸟投去。
    “阿明,你现在有没有学会游泳?”小燕转过身来,眼神有点儿怅惘,问阿明道。
    游泳对阿明来说已是一托六儿糊7,他从柳浪闻莺出发,三潭印月打个来回都淡描描的:“早就学会了。”
    “天热的时候,能不能带我去游泳池游游呀?”
    “好的,好的。”
    【注释】
    1夯当当:杭州话,即响当当。夯,本义为劳动中使劲时发出的呼声。
    2木乎乎:杭州话,迟钝、笨之意。
    3有趣得色:杭州话,自得其趣、得意洋洋之意,含贬义。
    4交儿拷咣锣:杭州话,用**去敲击铜锣,形容兴高采烈,大张旗鼓。“咣”应用“光”,指锣面正中微凸处,杭州人用“咣”,重在声响。
    5软不郎当:杭州话,疲软无力之意。郎当:颓靡,窝囊。
    6困一搞:杭州话,即睡一觉。
    7一托六儿糊:杭州话,像托起一碗六谷糊一样简单、轻松。六儿糊:即六谷糊,杭州人习惯把玉米叫“六谷”,六谷粉加水即为六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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