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娜不知道的是,她的次子所要面对的局面一点也不比他的兄长来得简单。
    自从小科西莫被送到他的生身父亲与监护人身边后,他就只随着朱利奥.美第奇行动,朱利奥在罗马的时候,他就在罗马,朱利奥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的时候,他就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等朱利奥来到了勒皮,虽然马基雅维利等人都认为不是很合适,但在朱利奥的坚持下,小科西莫也随着加底斯的军队来到了勒皮。
    当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时候,马基雅维利等人是希望朱利奥能够将小科西莫送回到佛罗伦萨或是加底斯去的,但朱利奥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将小科西莫留在身边,比起床榻之上的教育,已经十一岁的小科西莫更应该懂得如何面对战争、血腥与死亡——虽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教育显然十分残忍,但这是他今后必然要面对的道路,即便他暂时还无法成为统帅或是国王——朱利奥不希望看到另一个皮埃罗,或是自己。
    除了小科西莫,还有的就是西班牙的王子斐迪南,他是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灰蓝色眼睛的男孩,今年只有六岁——1504年时庇护三世亲手为他洗礼,他被自己的母亲留下来做了人质,他一点也不像他心思细腻的兄长,反而有些过于鲁莽天真,似乎与生俱来的豁达性格让他很快取得了小科西莫的好感,他们在一起读书,玩耍与接受朱利奥的教导,就像是一对要好的兄弟。
    “但你知道的,对吗?”有那么一天,马基雅维利悄声问道。
    而小科西莫只是笑了笑:“是的。”他说:“他与我交好只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与喜欢——因为他知道父亲有多么爱我,若是有那么一天,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想发生的事情,若是我去哀求,他可以免得遭受可怕的惩罚或是羞辱。”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马基雅维利:“但我总觉得,先生,这并不是一种罪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而且,即便我们的友谊是从虚伪中萌发的,我也不认为,它将来必然会夭折在阴谋或是背叛中——我知道,您担心的是我犯下了父亲曾经犯下的错误,可是,即便是我的父亲,也从不认为那些情感就是一无是处的,它们有美好的地方,只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变了质。
    但在果实成熟之前,谁能知道它是甜美还是苦涩呢,若只是因为担心受到伤害而裹足不前,拒绝一切,排斥所有,那么哪怕可以生存上一百年,又有什么乐趣呢?”说到这儿,看着马基雅维利又是无奈,又是担忧的神情,小科西莫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而且,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父亲——一如今日,他坚持要让我留在这里,因为他既会指给我看璀璨的星辰,也会让我直面黑暗,同样的,他也会教我如何折下气味馥郁的玫瑰,而不被玫瑰茎秆上的尖刺伤害。”
    他温柔地看向他的老师与将来的臣子:“所以您就不要太过担心啦,我不会遵照你们的意思,提防或是疏远斐迪南,但也不会让他伤害我——这同样是父亲给我的功课,你们不应插手,而我的决定,我现在就可以说给你们听,马基雅维利,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反之亦然。”
    马基雅维利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会的。”小科西莫说。
    他看着马基雅维利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当他走回到庭院里的时候,发现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二继承人斐迪南正在一从结着红色小果子的冬青树后站着,心不在焉地折磨着一蓬果实,美第奇未来的家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向他伸出了手。
    小科西莫什么都没问,但斐迪南知道他应该已经察觉了,就在方才,他偷听了美第奇与那位官员的对话,小科西莫的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商人或是工匠的家庭里当然可以愚昧无知,但在宫廷里,过于轻信可是会丧命的,而且,即便是他的兄长,查理也从未爱护过他和他们的姐妹,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与祖父,却憎恨母亲,连带着兄弟姐妹也被他厌弃——他身在西班牙,应当以西班牙作为他的帝国核心,但与贡萨洛将军等西班牙廷臣的希望相违背的是,在情感上,查理更倾向于神圣罗马帝国,而不是西班牙,他总觉得自己与西班牙格格不入,而胡安娜一世的暴戾与急躁更是让这种观念根深蒂固。
    而作为一个有威胁力的兄弟,而不是姐妹,在西斯内罗斯枢机的影响下,查理对斐迪南更是心怀戒备与警惕,他不止一次地将斐迪南推倒在地上,模仿着母亲的样子殴打他。
    科西莫.美第奇与查理同龄,在最初的时候,斐迪南也畏惧着他,虽然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性命无虞,但科西莫比他的兄长要更为高大,强壮,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斐迪南眼前的时候,斐迪南甚至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但,虽然科西莫.美第奇没有如同侍从或是仆人那样地逢迎他,服侍他,却也没有给他难堪,或是粗鲁地对待他……
    一定要说的话,他,就像是斐迪南曾经幻想过的,一个兄长应有的样子。
    ——————
    “我们要去哪?”当他们走在塔楼的旋梯上时,斐迪南终于开口问道。
    “这里马上就要开战了。”科西莫说,“我们到塔楼上去,大主教说,我们应该……亲历其中,那是战争,你经过战争吗?”
    “没有。”斐迪南说,他知道大主教,也就是朱利奥.美第奇,也就是母亲敬奉着的那位圣人,正是科西莫的伯父,他是有意将科西莫当作他在俗世的代理人的,更正确地说,他的继承人。斐迪南是看到过他们如何相处的,相当的令人羡慕——斐迪南有记忆的时候,他的父亲腓力已经回归到天主的脚下,但从人们的只字片语中,他也知道,即便腓力还在世,他也不会如那位大主教般温柔可亲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说,在这个世上的每个孩子,从学徒到王子,都很难有一个通情达理,宽仁慈爱的父亲。
    也许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监护人,科西莫.美第奇才能拥有这样的胆量与胸怀吧,他能够勇往直前,不过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永远有着坚实而又稳固的依靠。
    “别想那么多。”科西莫说:“我们还是孩子呢,我们。”他转过头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碧绿的眼睛熠熠生辉:“我们正处在最为明亮,最为生机勃勃,最为无忧与充满希望的阶段,”他用力握了握斐迪南的手,“大主教是这么说的,或许我们之后会有许多烦忧,许多顾虑,但在这时候,还是让我们把它抛到身后去吧。”
    斐迪南望着他,他再一次质问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控制地受到了诱惑——好吧,他对自己说,他原本希望得到的,不正是科西莫.美第奇的友爱吗?既然他已经先伸出了手,那么,自己也只需要接受就行了……是的,就这样,也许他也会付出一些回报……
    他们登上了塔楼的顶端,这里又冷,又黑,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城堡不被攻破,侍从们没有点起火把,免得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向下俯瞰,借助着自雾霭中升起的丝丝晨曦,他们可以看见如同河流般闪烁着银光的宽阔大道,这条大道正是罗马通往外界的咽喉之一,勒皮城堡正是为了扼守它而建造的,但它建造的时间太早了,从结构到主材,都十分落后,尤其是有了火炮的现在,斐迪南看到城墙上的人们正在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组装起一些器械。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投石机。”科西莫说。
    斐迪南不免有些失望,他是知道火炮的,塞戈维亚城堡里就有不下二十门火炮:“没有火炮吗?”
    “就算有也不能用,”科西莫说:“勒皮的箭塔与城墙都无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火炮的发射会导致城墙基座松动,继而崩塌的。”
    但如果只有投石机……斐迪南忍不住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法国人是有火炮的,勒皮的城墙能够对抗火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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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人的指挥官是赛普拉斯伯爵,他曾经在1494年跟随着查理八世入侵米兰与那不勒斯,在福尔诺沃战役中被俘,后来被他的家族赎回法国。”马基雅维利读出了情报上的内容。
    朱利奥微笑了,那还真是一个老朋友,“我知道他。”佛罗伦萨大主教说。一个定然急于洗清耻辱与获得功勋的敕令骑士。
    “他们大概会在第一时辰到第三时辰(早晨六点到九点)抵达勒皮,然后在第九时辰(下午三点)开始进攻。”马基雅维利继续读道,“赛普拉斯伯爵大约带来了两千名步兵,一百名骑士,一百名火绳枪手,还有五门火炮。”他补充了一句:“这些火炮是来自于圣天使堡的。”
    “勒皮的城堡可经不起几次火炮攻击。”杜阿尔特说。
    “它们不会有发射的机会。”朱利奥说。
    他们在12月14日,也就是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第三天,就派出了一个阿萨辛刺,假充一个金匠,将几枚曾经属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戒指卖了出去,戒指上的教皇名姓很快引起了赛普拉斯伯爵的注意,他原本就察觉到尤利乌斯二世是在罗马附近失踪,并未远离,但始终无法确定方位,这下子,他可总算找到地方啦。
    而正如朱利奥所预料的,为了避免尤利乌斯二世再次逃走,赛普拉斯伯爵不得不带上了全部的骑兵与大部分步兵,他留给了昂布瓦兹枢机一部分步兵,一半的火绳枪手,加上路易十二留给枢机的五百名士兵。
    一千五百名士兵,对抗罗马的暴民,或是一两个雇佣兵队伍,是足够的了,但对上一整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呢?
    这支军队来自于加底斯,还有一部分瑞士雇佣兵,有着五十门火炮,以及上千的火绳枪手,数量更是留守罗马的法国军队的三倍之多——无论怎么说,加底斯的士兵在勇气、忠诚与装备上都要大大高于那些意大利雇佣斌兵们,但朱利奥必须考虑他们都还是一些尚未经过战争考验的新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仍然雇佣了可观的瑞士雇佣兵的缘故,万一战局失利,就需要他们来压住阵脚,而只要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凭借着犀利的武器,加底斯军不会有大败的可能。
    而前来攻打勒皮的法国军队,朱利奥也没有准备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回去。
    法国人果然在第九时辰开始进攻——此时,在整个欧罗巴,如同贡萨洛与朱利奥一般会依照战场局势变幻战术的人并不多,赛普拉斯伯爵也不例外,按照常规,他甚至在开战前派遣使者,要求勒皮城堡的人们投降,交出教皇,被拒绝后才开始命令火炮上前。
    勒皮城堡正如人们担忧的那样,是座老旧的方形城堡,四角有箭塔,城门两侧有圆堡,但也就是这样了,当火炮被推送到既定的位置,赛普拉斯伯爵露出了神定气闲的微笑——自从有了火炮,攻城战就变得简单起来,他也看到了城墙上的投石机,但投石机难道还能与火炮相提并论吗?何况它们还那么小,他几乎都要可怜起勒皮城堡里的人了。
    但就在法国人的火炮发出轰鸣之前,勒皮城堡的投石机就率先发动了进攻——但它们投出的竟然不是石弹,而是木桶,因为重量减轻,所以木桶被投出了很远,它们落在了火炮阵地的前方与中央,还有敕令骑士的队伍前,它们一落地,就四分五裂,从里面溅出的乌黑黏液漫天飞舞,一些人的眼睛被伤到了,立刻痛叫了出来,赛普拉斯伯爵连忙让他们退后——木桶里的液体在地面上流淌着,散发着难以嗅闻的臭味,但如果说它能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赛普拉斯伯爵是不相信的,他伸手沾了一点,发现它除了气味刺鼻之外,还十分粘稠,就连青铜或是黑铁的火炮炮筒沾上了都很难擦掉。
    而就在他迷惑万分时,勒皮城堡的人们再一次拉起了投石机的机括,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城墙上闪烁着无数亮点——那是燃烧着的火球,即便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中,它们依然是那样的耀眼,一个名词突然跳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要大喊,但火球们已经如同流星雨般向着他们倾泻下来,那些污浊了一整片土地的黑色黏液,一遇到哪怕一点火星,就猛烈地燃烧起来!
    架设着火炮的木质基座立刻被凶猛的火焰包围了,就连火炮也在燃烧,而那些不幸被黏液沾染到的人们更是成为了一团奔跑着的火焰,他们一边凄厉地叫喊着,一边疯狂地四处奔跑,有人想要帮助他们,但除了引火上身之外,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罗马火!”赛普拉斯伯爵叫喊道:“是罗马火!”
    罗马火,它在八世纪的时候,就被东罗马帝国人制造出来对抗阿拉伯人,后来十字军也吃了不少与之相关的苦头,据一个十字军说,当他们看到敌人向他们喷射火焰的时候,除了跪下向天主祈祷之外别无他法,但自从君士坦丁堡沦落之后,罗马火的制造方法也随着东罗马帝国的覆灭而消失了。
    谁知道,他们竟然在这里遭遇到了这种可怕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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