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二捡起一张慌乱中飞落到他脚下的纸牌,那是张红桃4,牌面的精美程度比起人们悬挂在胸前的小像也不遑多让,除了围绕着一株植物的四颗红桃心之外,下方所描绘的——一个掀起裙子,赤露着下半9八身,急不可待的贵妇人,与一个长鼻子,乐不可支的侏儒——我们姑且就不要去关注侏儒的长鼻子究竟插在了什么地方吧。
    不过此时的纸牌几乎都是这样的,既然教会已经让人们的生活充满了刻板的条令与乏味的祈祷,那么人们总要在一些小地方找点乐子——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枢机主教手中,也真是够堕落的了。
    乔.美第奇还未见过路易十二,但现在在罗马,又头戴王冠的人还能有谁呢,他立刻堆起满脸笑容,颠簸着小跑了过去,不顾身为枢机的体面,向国王鞠躬并吻他的手,头低到了会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地摔一个跟头的地步——路易十二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在赛普拉斯伯爵的外套上擦了擦:“这是谁啊?”他问。
    “乔.美第奇。”赛普拉斯伯爵说道。
    美第奇这个姓氏让路易十二不由得蹙眉,他严厉地打量着身前的乔.美第奇,这个胖子名义上的兄弟与实质上的堂弟朱利奥.美第奇与他简直就是不同意义上的两种存在,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不免会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朱利奥会令人联想起一株挺拔而高大的橡树,而乔嘛——大概就是一颗圆滚滚的橡实,就像纸牌上画着的那种。
    对于路易十二的冷漠,乔.美第奇至少在表面上,并不那么惊慌,他就像是一只乐观的猪,在屠刀还未落到脖子上的时候,永远是乐悠悠,慢腾腾的,他甚至还向自己的另一个牌友挤挤眼,做出一副心有灵犀的模样,而那个比起两个可怜的士兵,要更为心定气闲,也更令人意外的乔治.德.昂布瓦兹,从牌桌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枢机披肩,走到路易十二身边来。
    “你怎么会和美第奇在一起?”等略微走远了一点,路易十二问道,他转过身去看的时候,还能看到乔.美第奇正在疯狂地向他们摆手,深深地鞠躬弯腰,当然啦,作为国王,他是很乐意接受这份恭维的,而且乔.美第奇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与他的外表十分相配,就像是个小丑般的滑稽,让人无法升起警惕与恶感。
    “钱。”鲁昂总主教乔治不加丝毫掩饰地回答道:“他已经输给我近三千个金弗罗林了,还是这几天的事儿。”
    “他想贿赂你,或是士兵吗?”路易十二问道。
    乔治微微抽动嘴角:“不不不,”他说:“您知道,我的胃口可不小,三千金弗罗林比起一个枢机来,实在是微薄了点,至于那些士兵,他们的队长早就警告过他们,如果他们有人把他放走,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敛财的妙处了。”
    路易十二狡猾地试探道:“如果我是他,我会将所有的钱给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然后让他们放我离开罗马。”
    “作为一个圣职人员,乔.美第奇不但失职、懒惰,而且十分愚蠢,但他也有聪明的时候,譬如现在,他很清楚,只有待在罗马,受您的庇护,他才是最安全的,”乔治说:“他很清楚士兵们会怎么做,如果他真的给了其中某个人一大笔钱,那么那个人可能会设法杀了他,吞掉这笔钱,又无需冒受您惩罚或是追究的危险。他给他们一些好处,只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适一些,像是皮毛、女人、酒什么的。”
    “听起来也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人哪。”路易十二说。
    “嗯,他是不够聪明,”乔治说:“到现在连圣经都背不下来,马也骑不上去,就算跑上几步都会气喘吁吁,据说在床榻上,女人总是坐在他身上,而不是匍匐在他身下——他宣称这才是真正的享受,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危险的人,这点与他的兄弟完全不同,他只喜欢谋财与享乐,无论在宝座上的是谁,英诺森八世,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又或是庇护三世,抑是尤利乌斯二世,他都没变过——你若是想和他谈些正经事儿,就别指望他能给你什么有用的回应,但说起吃喝、赌博与娼妓,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路易十二大笑起来:“好吧,”他说:“等我回来了,我会邀请他来做向导的,”他伸手拍了拍乔治的肩膀:“但我如今要先到那不勒斯去,将西班牙人赶回到托莱多去,”他看到乔治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将搜索尤利乌斯二世的工作交给了赛普拉斯伯爵,你是知道他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留五百人给你,我亲爱的朋友,若是赛普拉斯伯爵离开了罗马,你要坚守圣天使堡,还有,在这里的每一个枢机,都将会是你的筹码……”他迟疑了一会,才将对赛普拉斯伯爵说过的话对乔治说了:“我的朋友,”他说:“你要知道,即便尤利乌斯二世还活着,为我加了冕,我也不会让他再影响我们太久……我觉得,从今天起,你可以开始想你的圣名了,乔治,因为不久之后我们就要用到它了。”
    乔治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向路易十二弯下腰去,“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他感激地道:“我的国王,”他说:“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国王,陛下,我发誓。”
    路易十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并不完全相信乔治.德.昂布瓦兹的话——但无论如何,一个法国的枢机能够成为教皇,总比一个西班牙人或是意大利人成为教皇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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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十二的大军在圣母无原罪始胎节(12月八日)后的一周从米兰南下,如果可能,路易十二会希望更快一些,除了西班牙人的缘故之外,还有的就是此时的雇佣兵制度——一般而言,雇佣兵只接受三个月为一期的雇佣,顶多加上三个月的延长期,路易十二与那些佣兵的合同只到十二月,现在他不得不以双倍薪酬来让这些人多留一个月,但比起金钱的损失,他更担心士气的流失,因为眼看十二月的节庆期就要来了,在严峻的冬日里,人们将会抛却一年的苦劳与烦忧,开始大吃大喝,尽情欢乐,而他们却要在异国他乡打仗——两相比对下,可以想象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抱怨,就连可观的俸金也无法堵住他们的嘴,或者说,就是因为他们有了钱,才会更为渴望用掉它们。
    在路易十二原先的计划中,那不勒斯的争夺战应该在来年的初夏,这样他的士兵既能得到松弛的机会,更不会耽误田地里的耕作,但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对于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的军事天赋,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意大利人,又或是法国人,都是愿意承认的,路易十二承认,他不想面对贡萨洛,更不想成为他俘虏的第二个法国国王。
    他现在只希望叛乱的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能够将贡萨洛拖在托莱多越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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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事情的发展与路易十二的期望背道而驰,就在他向那不勒斯进发的时候,贡萨洛已经进入了托莱多,是的,虽然有些时候,西班牙人也会戏谑地称他们有着一个疯女王,但胡安娜一世即位以来,虽然时常有些疯癫的行为,或是有些幼稚的思想,但在大局上却从未出错——她有着执政的天赋,又愿意接受廷臣们的指引与教导,这已经让很多人感到欣慰了,毕竟胡安娜从未接受过全面的继承人教育。
    而查理,还有人不知道么?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他一旦成为国王,就只能是他的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傀儡罢了,西班牙人可以接受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夫,甚至一个有着神圣罗马帝国血统的国王,绝对无法接受西班牙就此被并入神圣罗马帝国。
    西斯内罗斯枢机与查理在贡萨洛在柑橘花海岸登陆的时候就被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裹挟着,往阿拉贡王国逃走了,他们在路上,还企图以查理五世的名义召唤军队,但几乎无有领主愿意理睬他们,就连加泰罗尼亚人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也很讨厌胡安娜,但他们也知道,若是换了马克西米连一世来统治他们,他们的处境只有更糟糕,最后查理五世一行人,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贡萨洛一直紧紧地追着他们,追到西斯内罗斯枢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都要破口大骂了,即便他忠诚的是胡安娜一世,但他们身边难道不正是这位女王的长子么?幸好,虽然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愿意动用宝贵的军队,但还是派出了可靠的人来迎接他们,他们在巴塞罗那上了船,越过地中海,抵达热那亚,而后乔装改扮,扮作一队西班牙商人——幸而此时路易十二已经离开了米兰,他们以商人的身份穿过了米兰与威尼斯,才终于来到了奥地利。
    自此之后,查理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人质与贵。
    而此时,他们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贡萨洛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因为胡安娜一世虽然被人带出了托莱多,却下落不明,贡萨洛还以为他们连带着那个疯女人也一起带走了——开什么玩笑,天主保佑,他们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贡萨洛满心焦虑,幸而在圣诞节到来之前,他终于见到了安然无恙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还有她的长女与次女。
    “斐迪南殿下呢?”他问道,“也被那些家伙带走了吗?”
    胡安娜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她说:“我把他留在他老师那儿了。”
    “西斯内罗斯枢机?”这两位王子的教育确实一直是这位枢机负责的。
    “怎么可能呢?”胡安娜说:“是那位圣人。”
    据贡萨洛所知,活得,能喘气儿的,能成为王子老师的圣人大概只有一位:“那位?”他不抱希望地问道。
    “嗯。”胡安娜恹恹地回答道。“还有,”她补充道:“你的努奥罗,我收回了——现在它是美第奇的领地了。”
    “但我会再给你一出封地的。”女王说:“雷阿尔如何?我想你会愿意在我身边的。”
    “等等。”贡萨洛不得不叫停:“陛下,您说的是那位美第奇吗?”
    若说是他的小朋友,朱利奥.美第奇,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即便不是圣人,也与圣人差不多了,就算他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犀利武器,也有着敏锐的战争触觉与卓越的指挥天赋,但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就是又温和,又柔软,不具任何威胁性的一个人——但插手别国内政,掠走女王与她的继承人,勒索并拘押人质,若是凯撒.博尔吉亚做出这样的事情,贡萨洛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朱利奥.美第奇?
    胡安娜一世沉重地点头,她的认知也同样遭到了无情的摧毁,正在重建中……
    她知道许多人,包括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几乎所有的臣子(贡萨洛同样在内)以及那些国王与公爵,教皇与他的枢机们,对她都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她不但是个女人,又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还有着难听的名声,但她在成为女王后,赫然发现,事实上,这些人与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想要所有的好东西,又不想承担责任,或是付出回报——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们还会矫饰与伪装,但她是不需要的,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她想要的东西,在那些人还没准备好如何对待一个被自己轻蔑的疯子时,是可以抢先一步被她抢到怀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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