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四年,三月,农历二月十六,子时。
    悬氏宅邸内。
    此时灯火通明,嘈杂声,喧闹声,不绝于耳,给府外入夜后,空无一人,未免显得过于孤寂街道,倒是平添了几分人气儿。
    太学夫子悬流已经在自己前院里踱步很久了,左瞧右看的,就是怎么也坐不住。
    而在他身边时不时会有端着铜盆疾步跑过的婢子,神色皆是慌乱,端着的因为跑动,里头盛着的清水摇摇晃晃,好几次,眼看都要全洒出来的铜盆,也无一例外,端进去时是白色的,出来的时候是赤红的,若是仔细去看,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水底飘着一些像肉丝一样的东西。
    悬流毕竟是俩孩子的爹了,自然清楚那些东西都是从陆长风身上剪下来的。
    他本来很想镇定的,可怎么都制止不了身体的颤抖,还有胸膛那颗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身体里生生跳出来的心,让它可以稍微慢一些。
    悬流都开始怀疑了,这身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如果是,那为什么会这么不听他的话?
    可陆长风从前也生育过俩次,也是像这次这样突如其来的,老大是睡觉的时候,睡到半夜,老二就更夸张了,洗澡的时候,从水里出来,也是那样疼,陆长风前后两次叫得也很大声,可生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头回的事儿。
    算一算,从用晚膳的时候,到现在,都已经过去七个时辰了,七个时辰!
    悬流又不能进去,看不见夫人,只能靠着从后院厢房內,传到前院的喊叫声,来判断结束了没有,难以了解具体情况,自然是比谁都要着急,都要心慌。
    “爹!”悬摇席不亏是做大的,上要孝敬爹娘,下又要照顾小老弟,危急时刻,依然能镇定自若,看着在自己眼前转悠来转悠去的悬流,伸手,扶住他,将他强行推搡着去堂内坐下,“您别在这儿走来走去了,娘不会有事的,您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去坐下吧!您转得我都快晕了。”
    “爹爹,坐,坐,快坐!”
    站在父子俩一旁,吃着左手拇指,呆呆抬头一会儿看了看踱步的悬流一会儿又看了看牵着自己右手的大哥悬摇席,间隙还竖着耳朵听着后院传过来的妇人,听着让人起一阵起皮疙瘩,凄惨的喊叫声,根本就没搞懂什么情况的悬清坛,听了悬摇席的话,小跑着跟在大哥身后,含糊不清的跟着劝悬流。
    悬清坛是早几年出生的,悬流记得是元凤一年,四月,农历三月初一,也是丑时,天还没亮,就哭起来了,这日子不好,生的时候正好撞上了,竟是踏青,也就是和七月半,十月朔并称三大鬼节。
    此乃凶兆啊!
    但悬流怎么说也是个饱腹诗书的文人学士,怎会去信这些个歪门邪道的市井邪说,所以一直以来,对这个小儿子,他给的疼爱,向来是只会比悬摇席多,断不会比悬摇席少的,偶有听见下人疯言疯语,仁贤如他,也会做出杀鸡儆猴的事,绝不手软。
    悬清坛过了今年,也只是个年仅四岁的小小子,足足比悬摇席少了十多岁,搞不清楚情况,实属正常。
    悬流虽然心情烦躁不安,看见小儿子天真的大眼看着自己乐,也是忍不住不笑出来,脸上的阴霾,一驱而散。
    “好好好,爹坐,爹坐,坛儿和爹一起坐,别搁那儿站着了。”
    悬流伸手拍了拍悬清坛肉肉的小脸蛋儿,学着悬清坛的话,眉眼满是柔和。
    看得一旁悬摇席,松了一大口气,而后也是看着小弟弟,笑得比他老子还乐呵。
    “坛儿乖,等会儿啊!咱可就又多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开不开心?”
    “开心!开心!”
    悬清坛拍着小手,又蹦又跳的,可笑到一半,又把笑容敛了下去,垂着眼,想了想,片刻,抬头,无比认真,“可是哥哥,坛儿还是比较喜欢小妹妹,如果是小妹妹就好了。”
    “弟弟也是很好的,坛儿,娘亲生完孩子可是很辛苦的,你等会儿可不许闹娘亲,即便不是坛儿喜欢的小妹妹,答应哥哥。”
    悬摇席一笑,绕过挡在身旁的悬流,抬手,放到悬清坛圆圆的脑袋上,拍了拍。
    “坛儿说得对,一定是个妹妹的,我们这一家子要是再多个女娃娃,就什么都好了!”
    悬流激动起身,脸上的笑容越发大,笑得眼睛眯起来,只剩一条窄窄的缝隙了。
    也不知道是应了悬流这番话,还是这世上真有什么天注定的事儿,话音一落,后院便总算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了。
    清亮,尖利,足以刺破夜空的长鸣,像是百灵鸟的叫声一样。
    “出来了,出来了.........”
    接着,便是婆子的声音。
    悬流认出那是给陆长风接生婆的声音,他猛地转身,一手抱起站在自己脚边的悬清坛,另一只手,拽住站在身旁的悬摇席垂在身侧的手,就往后院跑,“长风,长风,快,跟我去看你们娘。”
    可此时厢房內让人难受的不只是满屋的血腥气,更多的还是无比沉重的气氛。
    “婆婆,你先把孩子抱出去吧!”
    驷其常看着躺在床上,苍白瘫软着的女人,毫无血色的脸,此时挂着一丝满足,用力咽了咽口水,额前滑下一滴冷汗,扭头看着用早已准备在一旁许久的锦缎把光着身子满身沾满血丝的孩子裹住的接生婆。
    说话时,声音在抖,抖得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心惊。
    但他没办法,此时若是连他都慌了,等会儿谁去跟悬流说。
    哪怕只是端架子,他也要把它端好了现在。
    “驷先生,这......”婆子扭头,看了看床帐内的陆长风,又低头看了看抱在自己胸前,放声大哭的孩子,犹豫不前,“悬夫人........驷先生.........难不成连您也没法子了吗?!”
    驷其常摇头,“婆婆,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可以扭转乾坤的,这个世上,让我最无奈的事,便是人们往往把我们这些大夫,看作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在生死面前,也是普通人,医者不过是尽一切所能,力挽狂澜罢了,若是已成定局,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的。”
    高之嗣不愧是武将出身,驷其常刚给伤口缝好了针,他半夜就醒了,捂着阵阵发痛的箭伤,勉强下床走动,他是要去上茅房,人有三急,他可不想这么大个人了,还尿自己床上,那传出去,他估计以后在长安城,不蒙着脸都没法儿走动了。
    高无畏见高之嗣无事,在驷其常离开高府时,顺道儿送了他去悬氏的宅邸,接着便回了宫里,他是陛下近身的侍卫,一般来说是不允许在宫外宿夜的。
    至于高繡,因为高之嗣这一次受的可不是普通的伤,又是在长安城内当街被两个来路不明的逃狱人射伤的,高繡虽为女子之身,却不愿端正坐在家中,不出闺阁,习女红,学规矩,反而甘愿在京兆府跟在荀我心荀大人手下做女官,还是专门负责审问犯人的,不过想来高繡平日里的性子就彪悍异常,也是适合做这些事的。
    长安城内,陛下周围竟除了这样的斗杀,其中一名逃犯还是在京兆狱内逃走的,如今怕是不止高繡,掖庭狱那边也难辞其咎,都在全程搜捕,陵县也自然不会放过。
    高繡往后只要未抓获两名逃犯,估计都是难眠之夜了。
    更别提和高尔淳,关闭篱似的,一直坐在屋子里,守着他醒过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高之嗣一睁开眼,第一眼便是瞧见高繡俩兄妹,估计没被箭射穿胸口至死,也得被吓死。
    高家三兄弟不合,这无论是在府外还是府内,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高之嗣是妾室生的,大夫人走后,自己的娘便一跃而上,掌管了整个高府,高无畏,高繡心里不舒服,也是可以理解的,高之嗣又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不会只想到自己的难处。
    所以一直以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碍于脸面,一直装作本来就不爱搭理高繡俩兄妹的模样,也是为了让自己娘亲心安。
    百善孝为先。
    若是娘亲关闭篱认为高之嗣若是亲近高无畏,高繡,便是和当年高尔淳只愿意守着大夫人,冷落她那样,觉得不安,那他便不再和他们说话就是了。
    他作为儿子,总是要站在娘亲这一边的。
    “呃........”高之嗣挪了半天,才走到门边,伸手,刚想把门推开,突然,猛地抬起头,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片刻,张嘴,“哇”的一口血吐得满地全都是,满身的冷汗此时此刻直冒上来,胸口箭伤火辣辣像是被热火灸烤着一样。
    高之嗣本不想让还在屋子里守着自己,现在已经熟睡过去的爹娘担心,可是在忍不住疼痛,身子一歪,倒地痛苦喊叫着,滚了起来。
    而此时胸口,原本已经缝好的箭伤,竟慢慢溃烂,流出一些暗绿的脓水来,周边鲜红的血肉,变黑,和高之嗣吐在地上的血,是一样的颜色。
    高尔淳夫妇听到动静,惊慌失措的起身查看,束手无策之时只能喊来两个小厮,一个去悬府一个去医馆把驷其常请回来。
    殊不知,这对驷其常来说,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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