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的京城,似乎比白天看起来更加活跃了,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夜市内,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衣着光鲜亮丽的小姐公子们,有的围绕在贩卖首饰花伞胭脂水粉的摊位旁,互相讨论哪支发簪更衬自己的肤色,哪只珠花更适合自己哪件款式颜色的衣服,哪盒水粉擦起来能让自己更显娇俏可人,时不时还和能说会道,为了能吃上口热饭,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铆足劲的夸小姐长得美若天仙,戴什么都是极好看的卖郎儿畅谈一番,说说时下新潮的造型,有的则是在猜灯谜卖书法字画的摊位附近流连忘返,时不时题笔作句诗,有意向同来的同伴,周边的姑娘,显示自己的诗豪才情,好求得一句舒耳的缪赞。
    在这莺歌燕舞,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气氛下,站得比雕塑还直挺儿,把黑夜披在身上,从头到尾都摆出一脸严肃凝重表情,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站在永定河卢沟桥上的陆忙忙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并不在意周围人经过身旁时,朝自己投来的诧异目光,任由夜晚的凉风将自己难得仅在办事时穿上的长褂中山装的长衣摆吹得高高,只一手抬起,按住头上西洋黑礼帽,另一只手,则抱着黑色漆牛皮摊开一页的本子,锐利的双眸,依旧死盯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薄唇紧抿,似在等待什么。
    时间一点点的开始流逝,转眼间已是后半夜。
    但今日的京城是誓要做不夜城,夜市灯会非但没因为夜深而变得少人,相反,人聚集过来得越来越多了,尤其是放水灯的河岸边,拥挤不堪,吵杂声响彻一片。
    场面混乱中,突然一大腹便便的妇人,左手高举着一顶荷花灯,小心翼翼的怕被周围人群给撞坏了,右手紧拉着目测大概七八岁左右,嘴角笑得咧到耳后根儿,一脸兴奋,走一步跳一步的小男孩从外围慢慢朝河岸边缘靠近。
    见此,一直未有动作的陆忙忙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上下唇舔了舔,是紧张。
    说起来这是林肖温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元宵,以前在他们那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每天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天不闹大旱大灾,春天播下去的种子来年入秋时能有收获,拿出去卖,能多挣几个钱,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管得了今个儿是什么节,明日又是什么节的,只识得一个过年,更别说还给每个节办活动了,所以有些村民出趟县城回来时才总说城里人闲又会玩儿,吃个饼,煮个汤圆,包个米饭什么的都要给它个个分好日子,还取上名字,且都是些乍一听,八杆子都打不着,文绉绉跟戏文里台词一样的,听了让人鸡皮疙瘩起一片。
    但林肖温却很喜欢,并且打心底儿里嫌弃村里男女老少因常年隐居深山,早已根深蒂固恪守古板的土包子性子,即便他也是怎么也弄不懂其中的意思,只习惯性仗着沾自己娘在自己那个除了会耕田锄地就啥也不懂,粗莽农夫的爹染上肺痨死后,依傍着有几分姿色,改嫁了京城一位负责守宫门的侍卫长,过上好日子,时常把他接过来随着同母异父弟弟一起上几日私塾,便觉得自己比村里那些傻大个花姑娘,有文化,见过世面,懂得多,有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傲气罢了。
    古梅花一直将自家儿子拉至石阶处,左看右看,寻了个足够俩人站的空隙,才敢停下,转头垂眸,见从村里接出来,到坐马车来县城为止,一直耷拉着脑袋,整个一副没精打采模样,现在身上终于是有了些喜气的林肖温,松了口气,微弯身,脸上露出只属于为人母的慈祥笑容,边抬手帮着才几年不见,个子已经窜至她胸口的儿子,拢了拢松开了几颗扣子的东一块西一块补丁的粗布上衣,边同柔声道:“肖肖,今天是你的生辰,等过了今晚啊!你就九岁了,是个大孩子了,娘我,你也知道,我身上现在所有的钱那都是你应桂叔叔他给的,你的身份,用这些钱给你买礼物,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娘的难处……你应该能理解吧?要不是应桂他........坚持.......娘一定给你买几件新衣服........怎么......都.....破成这样了……?”
    即使她这个从苦日子熬出来,切肤体会得比谁都清楚,天天忙着生记,大热天暴晒着毒辣的太阳在田地里插秧,下雨天淋着雨也要守着庄稼,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的苦命孩子,即便是打赤条在雪地里走上一整天,粗生粗养惯,也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但还是生怕他着了凉,也在心里怪自己不能为他做更多,就连把他留在身边照顾,都无能为力,这才忍不住做了多此一举的事。
    话语间,同往常一般,有意博人同情的自我惭愧是真的,心里做为一位已经对生活高枕无忧的母亲对同样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却因为出身不同,走的路也完全不一样,一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文武样样习的好,前途不可限量,另一个却因为过早背负生活压力,所以变得沉默寡言,完全没有了从前与同龄孩子一样的活泼劲儿,也开始慢慢走上自己父亲从前走过的那条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任何出息的路的心疼,怜悯,同情,也是真的。
    只是任谁都无法接受,那些成功爬上了高山,视野足以俯瞰得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一有点钱就浑身发痒,好像非要积点德,做几件好事,给自己或者是别人看看,才能安心的所谓好人,善人,带着优越感的施舍,更何况是林肖温这种打小就莫名自视甚高的人。
    所以在自家阿娘摇着他瘦弱的肩膀,再三追问,“一定能,对吧!这才几年不见,娘的肖肖都长这么大了,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懂事的帮娘分担,所以今天啊!娘特别奖励你,今晚在这里尽情的玩,想玩什么玩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娘今天也是豁出去了,私房钱什么的花光就花光,谁让我儿子天天吵着说什么也要猜一次灯谜,放一次水灯,今晚我们娘儿俩,就好好的在城里过元宵,等会儿,娘去这边街角的周记,给你买碗汤圆吃,特别好吃,你弟弟每天吵着要,娘都不给他买,只给你买,想吃多少都可以,不用给娘省的,知道吗?”那副关心模样不知是要装给谁看,安慰他的同时,其实也在安慰她自己的自问自答时。
    林肖温没有一点掩饰,笑容瞬间僵住,最后慢慢敛去,垂眸,看着阿娘抓在手里的花灯和抵在花灯旁差不多有九个月,将衣物高高顶起,撑得紧绑绑的大肚子,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且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童可有的狠戾,面露不快,紧咬下唇毫不犹豫的戳穿那层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敢说破的纸,驳道:“等这个孩子出生以后,我是不是连伴读,帮着提书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要一辈子把我留在那个山沟沟里,永远都不来看我了,是不是?”
    “肖肖啊……娘这也是......为了你好啊!你看啊!你应桂叔叔他,本来就不大喜欢你,如果你非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的话,他能给你好脸色吗?别说去私塾了,他连饭都不会给你吃的,你这不是........存心找苦头给自己吃吗?”
    古梅花闻言,老脸一红,不自然的别开脸,有些不敢直视自己儿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虚得话都开始说不利索,但还是拼了命的在心里给自己丈夫,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可以心安理得的,并且婉转,不至于让自己儿子太过伤心的理由,殊不知在她敞开来说出这些话之前,她的种种明显的表达内心想法或是不经意做出来的动作,就已经伤自己本就性格敏感的儿子很深很深了。
    如若不是她总是自认为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其实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对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当年自己离开村落时,抱着自己大腿不肯撒手,哭着鼻子喊娘,总是很依赖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发生之后一尸两命的悲剧。
    “我明白了,会走的,我们先放灯吧……”得到肯定答案后,林肖温声音渐凉,伸手,推搡着蹲站在面前的娘,到岸边示意她去把手上的灯放到水里。
    古梅花见儿子居然这么容易就点头同意了,高兴得合不拢嘴,点着头,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出奇的听话,只是没想到周围实在是太过拥挤了,人推人,很快她就被推到人群的另一头,一个角落里,脚跟已经碰得到水面,脚底也开始打滑,她回头看着身后深不可测的水潭,用力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的不通水性,扶着肚子本打算先出去再说,等人稍微少点再来放,不然太危险了,可这人啊!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不,她刚要往回走,胸口突然就被从前面跑过的人狠狠一撞,整个人控制不住往后一翻,扑通一声,就这么掉入了水里,而在身体坠下去的那一刻,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岸边撞自己下来的罪魁祸首,终于能理解,应桂在她临行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了,人都是会变的,肖肖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她这个做娘的,如此狠心的抛下他这么久,自己逍遥快活,他怎么可能不恨呢?原来宣宣不是因为讨厌同母异父的哥哥才说那样的谎的,那是真的,她的肖肖真的在她不在他身边时,变了很多很多.......
    古梅花在被呛着喝了第一口水后就两腿一伸,合上眼,断气了,肚子的重量让身体下沉的速度比一般溺水的人要快很多,而且她也没有力气挣扎着多撑一会儿,只是可怜肚子里的这个,他是无辜的,他从来就没欠自己和林肖温什么,明明已经快要出生了,却在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一眼,呼吸过一口外面的空气,就要这么悄无声息死掉,她只希望这孩子死后,来世能投个好胎,不要再那么不好运的到她肚子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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