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开端,第二次杀人时会事先做准备,第三次会事后收尾,逐渐地不再害怕。正常人只有一辈子,她活了几百辈子,有什么伤痕不能被岁月淡化消磨?后来几乎忘了第一次时的感觉,只记得那个开端。
    那是作为招晴,为了保护心爱的男子穿上盔甲的开端。
    她无怨无悔。
    她看向舒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后悔。”
    “哪怕他痛不欲生,你也不后悔?”
    招晴高扬着头,说:“不后悔。”
    舒意没有说话,起身朝外走去。招晴心里慌了,喊道:“你去哪里?”
    见她推开门,她忙冲过去拽住她,“你要去告诉他?”
    “怕了?”舒意回首,盯着她苍白的面孔,“招晴,你的爱太自私,太狭隘了。如果我是他,知道被你这样爱着,即便不厌恶,不窒息,也会因此而感到负担吧?需要最好的朋友杀了最爱的女孩才能保全的性命,要了有什么用?为此一直在受累的朋友和煎熬的爱人,注定不会快乐和幸福的人生,为什么还不毁掉?如果我是他,我会想尽办法毁了我自己。”
    招晴颤抖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会,你太不了解他了,正是因为有你和刘阳的陪伴,他才没有毁掉自己。招晴,你试想一下,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你和刘阳,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温暖的人格,一个不向往幸福的灵魂,怎么可能爱一个人这么久?他那么难地爱着一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逼他?”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不,你只是想让他陪你活下去,是你需要他。”她拂开招晴的手,招晴的身子突突地往下坠去,滑落在地,倚靠在门边。
    “想好好地在他活着的最后一段时光,陪他再走一程的话,就不要再逼他了,也不要再拿刘阳做筏子申讨他的不公,他纵然爱着我,也没有辜负过你们。”
    舒意走下台阶,天光渐亮。她回首看向招晴,她还是先前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头发盖住大半张脸,掩饰着她的憔悴与虚伪。
    她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从中庭的月洞门穿出去,舒意看到洒落在地的相册。她停下脚步,将画册抱进怀里。
    待她远去,一直低着头的招晴晃了晃,拨开头发望着天。云霁天舒,光将不晦。
    她勾起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舒意回到仰山堂,祝秋宴还在睡。她熬了一夜,也觉得困倦,扒拉着黑眼圈抹了一大坨眼霜,梳洗完之后却没着急上.床,对着镜子把背后的纹身又描了一遍。
    蜿蜒伸展的枝丫,向上而生的花蕊,一片一片汇成秘密花园,好像把昔年的千秋园落在了纸上,再辅以点墨,渗入肌理。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翻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几个字:k3(不知是谁)、骆杳杳(凛冬姐姐的后代)、阿丽莎。
    肩后第一次长出纹身是在k3上,因为巴雅尔不是继承人,所以第一次触发疼痛的人不是他,联想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唯一用眼睛看过过去的人,只有祝秋宴。
    先不论第一个人是不是祝秋宴,单论骆杳杳和阿丽莎,回溯过往,他们的先祖或多或少都和上一世有点瓜葛,或者说都曾对谢意有恩。凛冬是谢意的心腹,阿丽莎曾救过谢晚。
    金一曲曾在绸绢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猜测,当时在火车上和谢意有关系,且曾相助过她的,可能是蒋晚,也有可能是祝秋宴,可这两人都有点说不过去,那就只剩姜利了。
    对,姜利曾是她的影子!
    这样一来,梁清斋作为名单继承人也有了解释,他应该是梁家的后代,而当年梁嘉善曾是谢意的未婚夫,也曾对抗徐穹,相助过她,所以很有可能金一曲也在绸绢上写下了梁嘉善的名字。
    这些过去对她有恩,有义,有过襄助的人,最终在现世重逢,作为名单上的继承人又走到一起。秘密名单背后藏着的秘密,真的只是一笔巨富这么简单吗?
    祝秋宴睡意朦胧中感觉怀里一暖,有颗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他眼睛不睁,眉角却弯了,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嗡哝问她:“去哪了?”
    她没吱声,他的手试探过来,摸她的脸,“是不是偷吃去了?让我看看嘴角的油有没有抹干净。”
    舒意噗嗤一笑:“你当我是耗子呀?”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偷心的耗子。”
    “你才是耗子,偷了一个人的心还不够,还偷其他人的。”
    “嗯?”他迷迷糊糊,“我还偷谁的了?”
    舒意怕他想到什么,忙打断他:“你还记得上辈子我家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吗?我死了之后,我家的那些生意怎么样了?”
    祝秋宴还将睡未醒,反射弧长得想了足有半分钟,才回道:“我以为你跳到火海之前都安排好了呢。”
    这话说的,让人好生气恼!如果她能记起来那时的安排,还问他干嘛?反倒被嘲笑。她气呼呼地拱了他几下,祝秋宴被拱醒了,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说痒,小声小气地讨饶。
    舒意轻哼一声,他才说道:“你死了之后,金一曲消失无踪,连带着你谢家万贯家财下落不明,又时逢两年内战,几乎国破家亡,原来在京都的商铺掌柜全都走散了,铺子也换了人打理,李重夔登基后还追踪过谢家财库的下落,不过始终没有下文,料想应该是被你手下那个精明的金一曲给独吞了。”
    “瞎说,金一曲对谢意那是一万个忠心。”
    祝秋宴不高兴了,哼哼唧唧:“那么多钱呢,你以为个个都像我似的,只图人不图钱啊?”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让我跟徐穹打对台,不就是想借我的手去挫徐穹的锐气,借徐穹的手挖我家的宝库吗?你坐山观虎斗,倒是一点也不吃亏!”
    祝秋宴心虚,扁扁嘴没说话:“我攒了的。”
    “什么?”
    “聘礼。”他揉揉眼睛,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着她说,“那时清贫,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底气,不过这些年我倒是攒了不少家底,挺丰厚的,虽然比起你谢家的宝库可能还差了那么一点,但也不少了,我带你去看。”
    他说着直接跳了起来,胡乱塞了衣服套她身上,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朝外奔去。
    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隔壁书房,推开门进去,找到书架间的暗格打开,往下是一条通道,祝秋宴的家底都藏在里面。
    舒意诧异地看着面前挑高设计的环形宝库,就跟小型藏宝阁差不多,整个一圈走下来大概是小半个操场的大小,每面橱柜都有十米高,每个格子里都放着奇珍异宝。
    唐三彩,清明上河图,紫玉山雕,成化斗彩婴,乾隆年间大葫芦瓶,四大窑成套瓷器……多的是帝王御用,名家孤品。
    她有点词穷:“这些……都是给我的聘礼?”
    祝秋宴点点头,还怕她不信,拉着她上前把宝器捧到面前来:“你看看,都是真的,底下还有印记,声音也很脆,清泠泠的。”
    他说着就要把一尊八仙瓶倒过来,舒意忙阻止他。
    “行行行,我知道是真的,你小心一点,别摔坏了。”舒意又看一眼,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又不免咋舌,“周叔走了,你就给他装那个虎口盂里面?”
    祝秋宴有点嫌弃:“作为一颗种子,他拥有的已经是最高礼遇了。”
    “……”行吧,她替周奕谢谢他。
    想想当初他贿赂殷照年的手笔,连自诩火眼金睛的殷照年都收买了,这些私藏应该都是真材实料。再一想连用来装青稞酒的瓷瓶都价值不菲,再看一眼满柜子的古玩珍品,舒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祝秋宴见状,又有点生气。
    “我带你来看这些,是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吗?”
    “不然呢?你还希望我冰清玉洁,可以不为名利所惑,只为你一个人着迷,是不是?”舒意笑着戳他紧绷的嘴角,“祝秋宴,你确实琼瑶剧看得挺多的。”
    “哼。”祝秋宴在心里给她贴了个肤浅的标签,又觉得她这样才可爱,才生动,可不免有种被比下去的失落感,颇有点恼羞成怒地放下八仙瓶,走到一面橱柜前,抽出一只锦盒。
    “过来看看。”他闷声道,
    “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没有说话,让她自己打开。
    “小气鬼。”她斜他一眼,拨开锁扣,往上掀开盖子,忽然视线一定,喜上眉梢,“是我送你的口琴?修好了?”
    “嗯。”
    祖母绿的口琴,为了保护最外层的绿漆,特地找老师傅调色炼制,修旧如旧,看着就跟原来没有差别。祝秋宴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对上她感动的眼神,缓缓笑了。
    “为我着迷吗?”他拨开她耳边的碎发。
    舒意抿着嘴角,蚊蝇般应了声。
    “只为我着迷吗?”他不依不饶。
    她被闹得烦了,只好承认:“着迷,只为你一个人着迷,行了吧?小气鬼!还跟这些老古董争风吃醋。他们都是死物,你是活的,他们怎么比得上你?在我心里你最珍贵。”
    听着她的彩虹屁他不免又有点害羞,强行绕过话题:“要不要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
    “嗯嗯好呀。”舒意看着他直发笑。
    “你想听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说:“《月亮河》吧。以前爸爸走货的时候经常吹这首曲子,那时我看着延绵不绝的商队,哪怕是在漆黑的夜,也觉得很幸福。”
    祝秋宴摸了摸她的脸颊:“好。”
    这一夜的后来,《月亮河》低缓柔和的曲调顺着大河一路延绵,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舒意再回首看向这条通道时,忽然明白了什么。谢家的财库,秘密名单背后赏金猎人的使命,金家人的传承,正义,乃至于轮回。
    在一个刹那间,纷至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倒计时了!!
    第80章
    第二天韩良走了, 梵音物语和千秋园之间的恩怨总要作个了断,以他的身份不适合再留在千秋园,至于梵音物语, 恐怕也干不下去了。
    “我为嘎色服务了三十二年, 也是时候离开了。”祝秋宴送他到码头, 韩良挡住他的去路, 接过自己的行李,“七禅,我还是那句话,及时收手, 或有转机。”
    “我明白。”祝秋宴语调微沉, 说不上有几分无奈, 但依韩良看,他一会不后悔。
    “山水有相逢, 只要千秋园不倒,总有一天还会相见。七禅, 好好活下去。”韩良目光悲悯, 拍拍他的肩膀, 转身离去。
    汽笛声伴随着浪涛远去, 转眼之间天地间只剩下一道孤影。
    祝秋宴恋恋不舍地回头, 见舒意正在身后,嘴角抿了抿,迎上前去:“醒这么早啊?”
    “再晚两分钟就看不到你黯然神伤的样子了。韩良离开,你心里一定很难过?”
    祝秋宴摇摇头, 不是难过,是一种得而复失的怅惘。活着的人好像注定了会一个个离他而去,哪怕已见惯生死,仍不免唏嘘。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了,至少可以不必再经历一次千秋园的梦魇。
    山河往复来,故人归又去。
    “之前不知道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不能乞求身边的人永远陪着一起走下去,这样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可我好像不太有这份智慧,越是看得清楚明白,越是抱有注定会破灭的希望,好像这样活着才有盼头。”
    他牵住她的手,小小的掌心不盈一握,就这么把玩着,翻来覆去也是无限的生趣。
    他话语间满是怀念:“如今三哥走了,刘阳走了,韩良也离开我了,今后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舒意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不过是嘴上强撑着罢了,反过来捏他的手:“有些人即便离开了,也永远活在你心里,不是吗?世上有人能够铭记他们这么久,这么久,几百年后还有人提起他们的故事,这该是怎样的幸福呀,想必他们心中都会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慰藉。对你而言,他们曾经带给你的温暖都留了下来,这就已经够了,对不对?”
    “好比你吗?”祝秋宴舌尖苦涩,“好比我?”
    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先离去。舒意见状,也有点沮丧,拍拍他的手,卖力安慰还不能宽解他,让她好失落!
    千秋园的异火越来越狂炙,纵然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回避,心里却都清楚,那个异象正带来一个等了太久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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